【蒉益民】从渐逝型取消主义到科学发展对语义内容的可能影响
让我们从形而上学、认识论、语言哲学、心灵哲学四个方面对罗蒂的渐逝型取消理论所蕴含的哲学思想做一些比较深入的反思和追问。
第一,在形而上学方面,罗蒂认为,所谓“私人的”实体与“公共的”实体之间的本体论的范畴分界不是建立在我们先天的概念之上的。相反,这样的形而上学分界其实是被我们现阶段的语言实践所塑造的;换句话说,这种分界是根植于我们现阶段的语言用法之中的。尽管我们现阶段的语言实践和用法也是千万年来在自然、文明以及生活的整体影响之下逐渐形成的一种积淀和结晶,但是随着经验主义探究的不断深化和进展,我们现有的语言实践与用法也有可能会产生相应的意义深远的演化。
具体到心灵哲学中的物理主义与反物理主义之争,物理主义者因为重视当代关于心灵的自然科学的研究进展,所以虽然这些进展还没有强大到改变我们现阶段语言实践与用法的地步,物理主义者仍然认为应该推出像同一论或取消论这样的物理主义理论。但是因为我们相应的语言实践和用法并没有改变,所以这些物理主义理论在直觉上是以我们现阶段的概念混淆和范畴混淆为代价的。例如,将(物理的)空间的特性同一于(非物理的)空间非常不明确的特性,或是将(物理的)公共的特性同一于(非物理的)私人的特性。然而对于付出这些直觉上的代价,物理主义者一般认为是值得的,因为他们可以在心灵因果性等对自然科学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上得到补偿。但是对于许多反物理主义者来说,我们语言中的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区别和联系都是先天的,并且这些先天的概念关系决定了本体论上不同范畴的实体之间的必然的分界和联系。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些反物理主义者来说,这些先天的概念关系以及必然的形而上学范畴关系都是超越任何经验主义探究的。因此当他们看到物理主义命题所造成的(现阶段的)概念混淆和范畴混淆时,他们会认为这样的命题是永远都说不通的和无意义的。
在这样的争论背景下,罗蒂的渐逝型理论所包含的形而上学思想让他走出了第三条道路:因为一方面他不同意物理主义者以现阶段的概念混淆和范畴混淆为代价的做法;而另一方面他更不同意反物理主义者关于现阶段的概念关系和范畴关系是超越任何经验主义探究的观点。所以,渐逝型理论的核心是预言当未来全新的经验和环境造成我们的语言实践和用法产生深刻的演化时,物理主义命题就不会再以概念混淆和范畴混淆为代价了。但是罗蒂论述的不足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提供具体的理由和例子说明他预言的那种目前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形在将来是完全可能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出现的。本文给出的关于公共疼痛及孪生地球疼痛两个具体案例就是试图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第二,在认识论方面,罗蒂挑战了关于私人感受性永远不可错,因此具有绝对的认识论权威的传统观点。更一般地,罗蒂提出了认识论行为主义。根据这种理论,诸如确定性、可观察性、非推理知识、私人性、直接感知、不可错性等等这些认识论中的核心概念都应该以“人类之间以某种合适的方式相互交流”以及“社会让我们说什么”这样的视野来进行阐释,而不应该以某个认识论主体与某些对象之间的本体论关系的方式来处理这些概念和问题。
第三,在语言哲学方面,上面论及形而上学时,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在罗蒂的观念里语言哲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联。当面临全新的经验主义探究结果以及全新的环境时,我们语言实践与用法的演化是以实用主义的整体考量为基础的。
第四,在心灵哲学方面,关于意识的物理主义的争论主要围绕以下几个著名的反物理主义论证而展开:模态论证、知识论证、解释空缺论证、二维语义学论证以及心灵因果性论证。我在几篇相关的论文中曾经对除了心灵因果性论证之外的其他几个论证进行过分析和讨论,指出前面的几个论证本身都不能证明意识物理主义就是错的。但是通过对这几个反物理主义论证的仔细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对意识物理主义的判断必须依赖于对以下两个更深层的语言哲学和形而上学中的哲学难题的解答:(1)科学的发展对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语义内容会产生怎样的影响?(2)我们思维中的认知可想象性与世界中的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我认为,本文中阐明和发展罗蒂渐逝型理论的两个思想实验也可以被用来为上述的第一个哲学难题提供一种合理的解答。因为从公共疼痛及孪生地球疼痛这两个具体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科学的发展和经验环境的变化,我们日常生活关于“疼痛”这个词项的语义内容(概念、意义)也可能会自然而然且合乎情理地发生相应的演化,即清楚地加入了一个物理的、公共的组成部分(p-媒介的振动或者是神经化学结构α)。当然,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关于疼痛的物理主义化依然没有彻底地完成,因为我们可以想象当p-媒介振动或神经化学结构α出现时,我们社区所有的人都不感到疼痛反而感到舒服。因此在这样的阶段,我们社区的集体的主观感受性仍然在“疼痛”这个词项的语义内容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是我们可以进一步设想:在人类发展的下一个阶段,科学家的发明又从基因的层面上彻底消除了一直以来困扰人类的疼痛的感觉,但是他们却始终不能消除p-媒介振动或神经化学结构α这样的物理状态以及它们对我们身体健康的损害。在此情形下,这些物理状态似乎已经能够承载疼痛这种东西的同一性,而“疼痛的感觉”在我们的语言实践和用法中却渐渐地完全消失了。需要强调的是,从现阶段我们只从主观意识感受性把握和指称疼痛这种东西(这种病),到下一个阶段我们认同疼痛这种东西可以有一个物理的公共的组成部分,再发展到我们只以那个物理的公共的组成来把握和指称疼痛这种东西。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疼痛这种东西的同一性是可以通过不同的特性得以传承和保持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疼痛”这个词的意义 (语义内容)虽然历经演化但是它的核心并没有变。这和专名的情形非常类似,因此可以把一种关于专名意义的生活整体主义理论运用到这里来。
这里的关键是:我们能够不以混淆概念和混淆范畴为代价而把未来科学的发展成果自然而然地融入我们日常生活的语言用法中。疼痛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个东西到底蕴含多少我们现在仍不知道的组成部分?这个东西是否将来会演化出新的组成部分同时又渐渐失去现有的组成部分?在这些问题上,我们的直觉都不是以超越一切经验的方式而固定不变的,尽管在涉及概念和范畴时我们的直觉是相当稳定的,但是这些直觉仍然是开放的和可塑的。
(选自《哲学研究》2008年第7期,原题为《公共疼痛及孪生地球疼痛:对心灵哲学中渐逝型取消主义的一种阐述》,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