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阁】哲学:哲学家的生活——马克思的哲学观
谈马克思的哲学观,必须仔细解读《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尤其是其中的第一和十一条,这两条,既是马克思对以往哲学的批判,也是对他自己的新哲学观的提示。
第一条是这样说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54页)在这里,马克思所说的“对象”当然主要是指“感性”或感性的对象,但也具有一般的意义,即指所有的“对象”,自然也包括哲学。若是在“对象”的这种意义上来理解,这段话实际揭示了以往哲学的一个重大缺陷,即不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没有真正从哲学活动的主体(即哲学家)方面来理解哲学:唯心主义抽象地看待哲学活动与哲学活动的主体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根本就没有进入旧唯物主义的视野。也就是说,它们都没有真正理清哲学与哲学家的关系。
如果说没有追问哲学与哲学家是旧哲学在“研究视角”上的缺陷,马克思还指出了以往哲学在功能上的缺陷,即“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57页)在这里,一方面,所谓的“哲学家们”当然是指以往的哲学家,并不能由此断言马克思把自己排除于哲学家之外;另一方面,说以往的哲学只是以不同方式解释世界,并不意味着以往的哲学不想改变世界,相反,以往的哲学一直试图改变世界,古有柏拉图的“理想国”,近有康德的“目的国”以及谢林和黑格尔的自由哲学,其理论目的都是试图依照其理论来改变现实。但问题是,所有这些理论都是在现实生活之外来设计种种理想蓝图的,都企图建立一个解释一切、描绘整个世界、揭示整个世界的本质和规律的无所不包的封闭的知识论体系,这就使它们只能像空想社会主义一样,停留于应当,绝无实现之可能,因而只具有解释世界的功能。
以上两个缺陷是以往哲学的两个最大缺陷,而这两个缺陷又可以归结为一点,即遗忘了生活或远离了人的现实生活世界:前者是遗忘了哲学家的生活,遗忘了哲学与哲学家的生活的关系;后者是遗忘了哲学赖以产生的生活世界,遗忘了哲学与人的生活世界的联系。马克思恩格斯就曾这样批判青年黑格尔派:“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与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66页)
遗忘生活当然就要回归生活。马克思是沿两条“路径”回归生活世界的,一是追问哲学与哲学家的关系,二是追问哲学与生活世界的关系,追问哲学如何才能改变世界。这两条“路径”事实上是马克思批判旧哲学的过程中,给自己、也给他身后的哲学家们提出的两个问题,正是通过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马克思阐发了一种全新的哲学观。
哲学与哲学家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传统哲学从来不愿追问的问题。之所以不愿追问在于,传统哲学视哲学为穷究关于世界之本原或文化之根基的绝对真理的体系,把哲学看作评判其他文化领域的是非对错的绝对标准,看作“科学之科学”或“文化之王”,而这样一种哲学定位是以把哲学家和哲学活动“神化”,或者说,是经由把哲学活动置于生活世界之外为前提的,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是有限的、受动的,而只有上帝或“超人”才是万能的、全知的,只有上帝才能洞悉一切,所以,既然要获得绝对真理,哲学与哲学家个人、与他的生活就不能有任何关联。
马克思是不承认什么绝对真理的存在的,他也不再把哲学看作“科学之科学”,而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做在于他没有回避哲学与哲学家的生活的关系。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1条,他不仅提出了问题,而且解答了问题:把对象“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在这里,所谓“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去理解,是指哲学家不是脱离感性世界或生活世界的神或超人,而是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呼吸着自然空气的、具有七情六欲的现实的人;所谓“当作实践去理解”,就是要求把哲学理解为哲学家的生活,因为在马克思看来,所谓实践对于实践者而言,是他(她)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从生活之历史过程看,生活主要不是指人的日常消费活动,从人类生活的历史看,生活其实是人的自我完善、自我发展、自我生成的过程)、对象化方式或价值实现方式,是他(她)的存在本身或生命本身。因此,当作实践去理解也就是要把哲学当作哲学家的生活或生命。
哲学是哲学家的生活意味着,哲学首先是哲学家的自我选择,是哲学家个人的“私事”,是哲学家个人的一种生命活动。这种活动不是什么“无我”、“忘我”的神类活动,而是以“我”为主体、“允许”我之情感和欲望进入、包含我之选择、追求和理想的过程。而既然哲学活动是“有我”的,这说明哲学知识并非是一堆现成的、一经发现就只要熟读死记的教条,就不再是纯客观的绝对真理,而是蕴含着“偏见”,具有了错误的可能性,哲学的真理只能存在于哲学认识或哲学活动的历史发展过程本身中。既然哲学知识不是什么永恒的绝对真理,它也就无法充当“科学之科学”或“文化之王”,而只是文化领域中的普通一族,它并不具有超越文化的其他领域之上的特殊权力,传统哲学对哲学的定位,即要求一切其他学术都服从自己,不过是传统哲学家的“狂妄”或“非分的妄想”,是传统哲学家自己加于自己的锁链,因为正是这样一种“狂妄”使得传统哲学家在条件不具备时,往往用臆想的联系来代替现实中的真实关系,使自己的体系“露出”破绽,因而遭人唾弃。19世纪中叶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就充分说明了这点:黑格尔的自然体系,至少在自然哲学家的眼里,乃是绝对的狂妄。(参见丹皮尔:《科学史》下册第392-393页,商务印书馆,11975年)
另外,哲学的“生活化”在揭去了罩在哲学和哲学家头上的神秘面纱的同时,也使哲学变得“大众化”了,哲学成为一种人人“都可实践”的存在方式,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哲学家,条件是他必须具备相应的哲学训练。在这里,应当区分两点:一是有哲学观念和把哲学作为生存方式是不同的,每个人都会有朴素的哲学观念,每个人也许都会受某种哲学观念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哲学家是指那些受过专门的哲学训练、以阐述某种哲学观念、写哲学文章为自己的存在方式(不是生存手段)的人;二是哲学作为社会分工的一个部门,并不要求每个人都来从事,哲学只能是少数人的事业,就是说,从事哲学活动的人毕竟占社会成员的非常小的一部分,不需要、也不可能全民都把哲学作为自己的价值实现方式。
把哲学看作哲学家的生活是否意味着将哲学完全个人化(就像文艺理论中的“宣泄说”一样),而不用承担什么社会责任?对马克思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应不应当承担社会责任的问题,而是如何承担或如何改变世界的问题。马克思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的整个理论就是为了把人从各种奴役和束缚中解放出来,使最大多数人获得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他把哲学“生活化”只是为了卸掉哲学不该承担的责任,使哲学真正承担起对现实生活世界的责任,所以他才提出了哲学如何才能改变世界的问题,并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给出了一定的回答。
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认为,以往哲学是从天国降到人间,是站在人的现实世界、周围世界或生活世界之外来为人的生活世界设计种种理想蓝图,或者是用人的生活世界之外的某个神秘世界或抽象世界(如天国、绝对理念世界)来解释人的生活世界,这样的解释由于是从外面强加于生活世界的,缺乏现实的基础,当然就不会对人的生活世界发挥什么作用。
在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看来,能够发挥“改变世界”功能的哲学必须从人间升到天国,必须从“现实的人”或“现实生活”出发,必须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必须摒弃形形色色的抽象主义(诸如本质主义、实体主义、理性主义、客观主义、功利主义等等)和救世主观念,真正直面现实,面向事情本身,回归人的生活世界,从现实出发,如此哲学才能发挥自己功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回归人的生活世界当然不仅是哲学家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整个社会提出的一种要求。但是,哲学的功能决不限于提出一个回归生活世界的“口号”,不然的话,哲学就成了自设圈套自解扣、自己系铃自解铃的游戏,因为在一定意义上,远离生活世界的恰恰是以往的哲学家,或者是以往的哲学家造成的。所以,回归生活世界的诉求毋宁是哲学发挥作用的前提。
那么,哲学回归生活世界后能够发挥什么作用或如何改变世界呢?
在马克思那里,哲学的直接作用是解放,即通过提供了一种把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作为人类历史发展之基础的新历史观,即唯物史观,为无产者的革命和解放提供理论武器、根据和合法性。但是,这样一种作用只是马克思在特定时代赋予哲学的一种特殊作用,只是一种具体哲学的具体作用,它并不能代表哲学的一般作用,不可能、也不需要所有时代的哲学都发挥这种作用。所以,我们必须透过这个特殊,发掘一般。而马克思的确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一般意义上的哲学。
对于人类历史,马克思除了以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为基础进行考察外,他还发现了另外一条“线索”,以人为中心的线索。这个线索当然不是指他早期的抽象的人性论,即把历史看作是从人的本质的异化到复归的过程。我这里所指的这个线索是他回归生活世界后,历史地考察生活世界所得出的结论。若历史地考察生活世界,则不难发现,所谓历史其实是人的自我生成、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历史,是人的生活样式逐渐增多,人愈来愈全面和自由的历史,是人走向全面的人的过程。以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为基础所展开的那个历史不过是生活世界历史的表面现象,内在的“历史”是人的历史,人才是历史的主体:是推动历史前进和享受历史成果的主体,也是体现和展示历史进步的主体;是历史活动的承担者,也是历史活动的最终目的。而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之所以要揭示那个“表面历史”的发展规律,恰恰是为了那个“内在历史”能够持续地、充分地、有效地运转、进行下去,使人尽可能快地向“全面的人”靠近。所以,马克思哲学所真正思考的“一般”是人的生成和发展,或者说,是为了使人的生成沿着合理的轨道、以合理的方式和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推进。他的唯物史观实际所起的也是这种作用:通过对人类历史的考察,为受压迫的无产者提供解放的武器,从而为大多数人的发展和完善创造条件。这就是回归现实生活世界的马克思哲学所赋予哲学的社会功能。
看来,虽然没有撰写专门的哲学著作,虽然不断被人否定是一位哲学家,但马克思确实为我们提供一种全新的哲学观,那就是,哲学是哲学家的生活,其社会功能是保持人的生成意识。
(原载《求是学刊》2002年第6期。《哲学原理》2003年第3期复印。录入编辑:佳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