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南湜】回归生活世界意味着什么
近年来国内哲学界在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新的生长点的探讨中,回归“生活世界”或者走向“实践哲学”等类似的提法似已为人们所普遍地接受。但接受同一种提法,并不意味着人们认同了同一种哲学观念。在现时,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实践哲学,说它立基于生活实践,一般是不会有人反对的。但是,一具体到何为实践哲学,如何理解生活世界的地位这些更为进一步的问题,各种理解之间的差异,甚至根本性的差别,便会立即显示出来。事实上,即便是在持实体性哲学观点的人那里,往往也会承认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实践哲学。但是,在这种理解中,实践哲学只意味着一种不尚空谈,注重实干或理论联系实际的对待理论与实践关系的态度,而并不意味着实践概念在其哲学体系中有一种基础性的地位,支撑其整个体系的阿基米德点仍是物质实体。而自从20世纪80年代主体性哲学在中国兴起以来,一种把“实践”理解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本原性概念,有如“实体”在实体性哲学中的地位的观点,才逐渐地扩展开来。前一种理解大致上是实体性范式占主导地位时代对于马克思实践观的一般解释,而后一种理解,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主体性哲学范式在中国兴起之后对于实践哲学的解释。而且,这一种解释随着主体性范式对于实体性范式的胜利,已日益成为一种对于马克思实践观的主导性解释。那么,这种取代了旧的实体性哲学体系的解释是一种对于马克思实践哲学的恰当理解吗?回归生活世界是否就意味着用实践或生活世界概念取代物质实体在以往理论体系中的地位?或者说,这样理解的实践哲学与以往的哲学有根本性的区别吗?
要澄清这一问题,便不能不首先辨明实践哲学之含义,辨明实践哲学与以往哲学根本性区别之所在。那么,实践哲学与以往哲学的根本性区别是什么呢?笔者以为,从根本上说来,实践哲学是相对于理论哲学而言的,因而实践哲学与以往哲学的根本性区别也就是实践哲学与理论哲学的区别。而这一区别的根本之处则在于如何看待人类生活中理论活动与生活实践的关系,而不在于如何规定实践在整个理论体系中的地位。如果认为理论活动具有一种独立于实践活动的地位,能够在理论中把整个世界构造出来,这便是一种理论哲学的理路;而如果认为理论活动尽管有其巨大的作用,但它归根到底仍是生活实践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不能够超越于实践活动而独立构建整个世界,这便是一种实践哲学的理路。这里的关键在于是否承认理论活动有一种能够独立于实践活动的地位。而是否肯定理论活动的独立地位,则有在于是否承认理论活动的主体具有一种能够独立于生活实践,从生活实践之外将整个世界在思维中建构起来的可能性。如果我们承认理论思维的主体只能是现实的人,只能是存在于生活实践之中,而不可能脱离生活实践的有限的人,那么,理论哲学便是不可能的。而要使理论哲学的理路能够成立,便必须为理论活动设定一种不同于现实的人的主体。
从此意义上看,从柏拉图到胡塞尔的整个西方哲学进程,都可以说是在寻求使得理论哲学的目标能够成立的这样一种理论活动的主体。柏拉图的来自理念世界,内在地储有理念,从而能够回忆起理念,并回归理念世界的灵魂,笛卡尔的拥有天赋观念的自我,黑格尔的作为大全的绝对精神,胡塞尔的先验自我,等等,无不是对于这样一种理论主体的设定。这些设定的根本目的便是试图超越人类主体的有限性,超越生活世界的限制,而为在思维中构造整个世界奠定一个绝对的阿基米德点。而马克思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巨大贡献,则正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这种超越的可能性。正是马克思,清醒地看到这样一种理论主体的不可能性,从而第一次颠覆了2000多年的西方理论哲学传统,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哲学思考方式。这便是实践哲学的思维方式。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占主流地位的便是一种推崇理论,蔑视实践、蔑视生活的理论倾向。而马克思则将这样一种理论倾向颠倒了过来,将实践、生活世界视为奠基性的、根本性的,将哲学及其一切理论活动都看作是生活世界的一个部分。
马克思实践哲学与以往理论哲学的根本性区别,可以从马克思对以往哲学的批判中清楚地看出来。我们看马克思是怎样进行这种批判的。在其哲学活动之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就批评德国哲学家“没有想到现存的哲学本身就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补充,虽然只是观念的补充”。(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页。)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则进一步批评这些哲学家们“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做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4页。)而将哲学视为属于现实的生活世界,从哲学与现实的关系去理解哲学活动,正是一种实践哲学的理路。这样,便与以往哲学“从天上降到地上”不同,“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地上升到天上,就是说,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想象的、所设想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只存在于口头上所说的、思考出来的、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真正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揭示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回声的发展。”(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页。)基于这种思维方式,马克思进一步发挥道:“每个个人和每一代当作现成的东西承受下来的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是哲学家们想象为‘实体’和‘人的本质’的东西的现实基础”。(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页。)这样,在马克思看来,任何一种哲学或理论,其根基都在于现实生活之中,都是对于生活中问题的从某种特定立场予以解决的企图。换言之,任何理论都是受制于生活实践的,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意识形态”。
显然,把实践作类似于“实体”的理解,视为马克思哲学中构造整个理论体系的基石,视为一种“本体”,并将之命名为“实践本体论”,并未脱出理论哲学的理路,或者说,仍然是一种理论哲学。因而,这样一种解释并不是对于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确当解释,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解释。既然实践哲学认为理论思维为生活实践的一个构成部分,理论思维并不能从根本上超出生活,并不能在生活之外找到立足点,认为理论理性从属于实践理性,那么,以“实践”作为“本体”去构造世界,便是认为理论理性可以超越于生活,在生活之外找到自己的阿基米德点,认为理论理性高于实践理性。显然,这种理解是与实践哲学的基本精神相悖的,因为在这种理解中,实践哲学已然消解为一种理论哲学了。
从理论哲学转变为实践哲学,是哲学思维方式的根本性变革。这一变革所要破除的正是理论哲学所必然的蕴含的理论活动方式,特别是构造理论体系的体系哲学的方式。理论哲学必然地是一种体系哲学。这是因为,理论哲学既然预设了一个超越于现实生活世界的阿基米德点,一个能够供理论活动主体构造整个世界的原点,那么,这样一个理论主体便原则上能够将整个世界构造出来。而一个这样在思维中构造出来的世界,便必然地是一个从其基本原则出发的理论体系。所谓体系,不是别的,正是一个从基本原则出发、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概念集合。而一个哲学体系,则是一个能够将所有概念包括在内,能够将整个世界观念地构建起来的概念集合。但是,如果一种能够超越于现实生活世界的阿基米德点的预设不能成立,如果任何理论活动的主体只能是现实的人,只能是生活在现实的生活世界中的有限的人,或者说存在于世界之中的此在,则任何体系哲学便不可能成立。我们看到,马克思所主张的正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从生活实践出发,因而,在马克思那里,便不可能有一种体系哲学的主张。进而,认为马克思哲学是一种视实践为本原,为基本原则,并由之出发构建整个世界的“实践本体论”,便是一种极大的误解。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不仅反对那种以物质为实体的物质本体论,而且一般地反对任何从属于理论哲学之理路的本体论。在反对体系哲学的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哲学与后现代主义哲学具有某种共同之处。
但是,马克思哲学却又与后现代主义哲学有着根本性的区别,那就是它虽然反对体系哲学,反对理论哲学的方式,但却并不一般地反对理论体系,反对理论思维。这是因为否定理论活动主体能够绝对地超越于生活世界之上,并不否认理论主体能够相对地超越于现实生活,能够借助于语言符号的作用象征性地超越于现实世界。但既然是相对地超越,那么,由此构造的理论体系便不具有理论哲学所设想的那种绝对性、封闭性,而只能是一种相对的、开放的体系。这种开放性、相对性不仅是指由于历史的未完成性而向历史开放,随历史的发展变化而改变,具有一种历史解释学性质,而且同时也指向不同的生活世界开放,向生活于不同生活世界中的人开放;不仅指不同历史境况中的主体将构成一种对话关系,一种解释学关系,而且同一历史时代中的不同主体也将构成一种对话关系,一种解释学关系。而真理就存在于这些无尽的对话关系之中。在马克思看来,一方面,“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但另一方面,取而代之的却有一种作为“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综合”的东西,尽管“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但它毕竟对于现实生活具有某种超越性,从而能够与现实生活之间保持某种张力关系,引导人们从实际上超越现实。因而,这种不能离开现实历史而又是一种最一般的结果的东西,是一种既不同于任何体系哲学而又与后现代主义保持着相当距离的东西。
由此开放的理论体系以及理论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张力关系,我们也可以对由回归生活世界的理论主张而引发的一种对于导致理论丧失批判功能的疑虑作出回答。的确,如果否认理论对于现实生活的任何超越性,把生活世界视为终极的东西,那么,理论不可避免地会成为一种现实生活的应声虫,一种失去对于现实生活引导功能、批判功能的东西,成为一种对于现实的单纯辩护。但是,这里所理解的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并不否认理论对于现实生活的相对超越,而只是否认那种绝对地超越。而只要有超越存在,便不可避免地在理论与现实之间存在有张力,从而理论对于现实便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种批判作用。只是这种张力关系,哲学批判作用不再被设想为绝对的,从而理论对于现实的批判也便不再是一种绝对的审判,而是一种相互作用,一种对话关系。而且,正是这种相对的超越,相对的张力关系,才使得哲学的批判具有更多的现实意义,能够在与现实生活的对话中与时俱进,发展自身,而不至于僵化为教条或流于单纯的幻想或乌托邦。
总而言之,回归生活世界决非意味着将实践视为取代物质实体的又一种实体,而是意味着超越理论哲学理路,走向真正的实践哲学,意味着超越体系哲学而走向一种建立在诸主体对话关系基础之上的开放的、有限的体系,意味着一种基于理论与现实的对话关系的对于现实生活的历史的批判。
来源:《学术研究》(广州)200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