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飞 赵晓力】作为文化事业的通识教育
这次讲习班面向全国招生,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196名学员,包括各地高校的教师、干部、研究生,和部分本科生。讲习班的主要内容,是由甘阳、刘小枫、李学勤、汪晖、彭林五位知名学者以核心课程的方式,主讲五个主题、十次课,每次课三个小时,其中每个主题配以相应的小班讨论或座谈。这六天的安排如下表所示:
日期 | 上午 | 下午 | 晚上 |
开幕演讲 | 彭林(清华大学 | 座谈会:通识教育与小班讨论制 | |
甘阳(香港大学亚洲中心研究院):索福克勒斯《僭主奥狄浦斯》(上) | 彭林:中国古代礼仪文明 | 座谈会:中国文化通识教育课 | |
李学勤(清华大学 | 甘阳:索福克勒斯《僭主奥狄浦斯》(下) | 小班讨论:索福克勒斯《僭主奥狄浦斯》 | |
汪晖(清华大学中 | 李学勤:《史记·五帝本纪》(下) | 小班讨论:《史记·五帝本纪》 | |
刘小枫(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尼采《敌基督》(上) | 汪晖:鲁迅《〈呐喊〉自序》 | 座谈会:大学鲁迅课(特邀嘉宾:钱理群) | |
刘小枫:尼采《敌基督》(下) | 小班讨论:尼采《敌基督》;闭幕式 |
在几年以来关于通识教育的大讨论之后,这次讲习班全面展示了理论讨论的成果。但它并不是简单地把此前讨论中的思想转化成实践而已。即使在理论上,这次讲习班也是对通识教育讨论的一次深化。在几年以来的讨论中,对具体制度的改革和教育理念混杂在一起,很多讨论者更多看到的是制度上的调整,而未能深入思考这些制度背后的教育理念;而即使注意到了教育理念,也常常仅将它当作相对鼓励的教育问题,而没能注意到它与更大的思想文化背景的紧密关联。甘阳在2006年《读书》上的文章“大学通识教育的两个中心环节”中就曾提到,“中国大学通识教育课程的中心任务,实际是要把我们从民国以来就断裂的文化传统重新作现代整理”。本次通识教育讲习班集中反映了这样一个理念,在讲习班的课程设置上尤其能体现出这一点。
我们看一下上表当中列出的几个主题,其课程设置背后的文化理念就会自然呈现出来。除了
在
与此同时,也有些学员表达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在他们看来,传统教育制度中的问题,在于过于专业化,学生们的知识体系过于单一和闭塞;通识教育,就是让学生们得到更多的知识,变成跨专业、跨学科的通才。
强调道德素质培养和和强调跨学科的两组学员所关心的问题截然不同。那他们能从这个讲习班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吗?
这次讲习班虽然要从改革现有教育体制入手,对这两方面的具体问题也都有很强的针对性,但并不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制度改革。其更深层的考虑,是要把思想学术界最关心的问题,乃至大范围的中国文化中最核心的问题,与教育制度的改革勾连起来。归根到底,教育是思想文化的一部分,对教育的思考也应该和对思想文化变迁大势的思考联系起来。如果教育制度不能够应对、加入,乃至推进思想文化的探讨,而只是制度上的调整,其意义就是十分有限的。只有将思想学术界几十年来思考的重要成果纳入到教育体制的设置当中,才能使教育制度成为应对时代问题的、鲜活有力的教育实践。因此,这次讲习班的最大特点,是既不简单针对道德素质问题,也不局限于专业之间的谐调,而是将对古今中西问题的探讨纳入教育实践当中,通过引导学生进入对思想文化中根本问题的思考,使他们能够在更高的层面安排自己的学习、读书、思考、生活,而学员们提到的那些具体问题,也将随着这些根本问题的探讨而得到解决。
这次讲习班的设计者
因此,在考虑课程设置的时候,甘阳在中国文化方面选择了古代的《史记·五帝本纪》和现代的鲁迅,在西方文化方面分别选择了索福克勒斯和尼采。古代的两个文本都尽量早和经典,以期能体现出古典文明的内涵;现代的两个不仅都尽量近,而且都充满了张力和冲突;加上鲁迅本来就受到过尼采的很大影响,它们相互呼应,与两个古典文本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只要认真阅读了这几个经典文本,认真听了几位教授的授课,学员们自然可以进入到古今中西的问题当中。
大概在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些学员找到
当然,这种教育方式究竟能否使人们都接受,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还是有很多学员觉得,他们更希望开展明确的道德教育。在
除了经典阅读,这次讲习班想强调的另一方面是小班讨论,即在课程讲授之后,将学生分成十五人以内的小班若干个,由助教带领,对文本内容进行细致讨论。小班讨论,是美国通识教育中普遍采取的方式,也是中国此前的通识教育讨论和实践中都非常强调的一个方面。不过,小班讨论的首要条件是,无论每个小班的助教还是参与讨论的学生,都需要一定时间的准备,应该对所讨论的文本有相当的熟悉。这么短时间的集训很难满足这个要求。在所讲的五个主题中,只有三个主题实行了小班讨论。在讲习班开班很长时间以前,学员们就在网上下载到了这三门课的阅读材料;讨论班的助教(或从工作人员中选取,或在学员中找),也较早安排下了。即便如此,因为学员和很多助教都并不熟悉小班讨论,因此,讲习班中的小班讨论只能是模拟性的。
之所以要强调小班讨论,并不是为了盲目学习美国的教育模式,而是与上述的经典阅读密切配合的。上面说了,经典阅读是为了把学生更好地带进对古今中西之争中的实质问题的思考;为了能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学生不仅将所读文本读得非常熟悉,而且要对文本中的问题反复辩难和思考。小班讨论的根本用意,是辅助教师的讲授和学生的阅读,将文本中的思想问题更细致地呈现出来。
这样,小班讨论的设置,就能够使学生不得不积极阅读和思考文本中的内容,而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灌输,在学生
因为小班讨论使每门课都有相当大的阅读量,都需要学生认真对待,相应地,就必须减少需要修的课程数目。按照目前很多学校的设置,一个学生一学期上十多门课是很正常的事,这么多课的压力使学生哪门课都很难认真学,而只能敷衍了事;但在美国比较成熟的通识教育体制中,每个学生一学期只需要修三到四门课,每门课都要认真阅读、严肃对待。要进行通识教育的改革,就必须减少课程数量,强调课程质量,以小班讨论的方式带动学生对文本的深入阅读。
在
从
总体上看,小班讨论是这次讲习班的亮点;不管学员们是否都能理解和接受其中包含的教育理念,他们对这种教育模式都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很多人也表示回去之后尝试这样的教学方式。不过,多数人也会承认,通识教育中这最关键的一步,同时也是最困难的一步。要以小班讨论开设有相当难读和阅读量的核心课程,就必须在整体上减少课程数目,同时也要在师资配备、研究生培养、教室安排等相应的制度上作大规模调整。但在目前的高校教育体制之下,恐怕暂时还很难作出如此大规模的变动。
在六天的讲习班之后,中国文化论坛在香山卧佛寺召开了第三次年度论坛,主题是“孔子与当代中国”,由北京大学哲学系的
在参加了六天的讲习班和两天的研讨会之后,大部分学员有很大的收获,对通识教育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对于未来的教育改革和实践也有了很多新的想法,而且希望这样的讲习班能够继续搞下去。有些参加讲习班的地方院校的政工干部表示,希望下一年的讲习班能够在自己的学校举行。学员们的思考大体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理念上,如何把握尊德性和道问学之间的关系,成为学员们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我们前面已经看到,很多学员是抱着对大学生道德素质低下的担忧,来参加这个讲习班的;在学生中塑造朴实敦厚、积极上进的精神气质,当然是通识教育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不过,参加了讲习班之后的学员们普遍感到,只有通过更深入的文本阅读和学问思考,围绕着更实质的思想问题,才有可能在根本上解决这种道德问题。澄清这个问题,应当说是这个讲习班最大的成果之一。
第二,参与授课的几位著名教授将古今中西问题非常鲜明地呈现出来,随后在卧佛寺召开的研讨会又帮助学员们深入思考了相应的问题。这样,名教授的授课并不只是为各
第三,基于上面两个方面的理论思考,人们也逐渐看到了通识教育中与国际接轨和文化自觉两方面的张力。之所以要借鉴美国的通识教育和核心课程的制度,主要并不是出于与国际接轨,一切都向美国标准看齐的目的;恰恰相反,经典阅读和小班讨论这种来自美国的制度,都必须牢牢地铆在中国的文化问题当中,否则就没有意义。所有这些制度和形式上的改革,都只是实质的文化反思的制度外壳而已。因此,只有在进一步深入思想文化探讨的基础上,这些制度上的调整才有意义。
第四,同时,围绕着具体的制度改革,人们在看到了改革的方向和希望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巨大的困难。无论就人们的思想状况而,还是就现有的制度框架而言,这种以经典阅读和小班讨论为核心的核心课程的设置,距离真正实现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们前面已经看到,这种改革并不是简单的制度调整,而是涉及到一整套配套设施的根本变革。如果这套变革中一两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可能完全颠覆通识教育的意义,使教育改革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画虎不成反类狗的尴尬局面。目前国内一些正在施行通识教育改革的高校已经呈现出这样令人担忧的局面。
(原载《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7年第4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