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与思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形态——访北京大学黄枬森教授
黄枬森,1921年11月生,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1942年考入云南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194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5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结业。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会长、中国恩格斯学会会长、中国人学学会会长等职。现任北京大学人学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编委会主任。
北京大学朗润园里住着这样一位老人:他身材略高,面容瘦削,虽近九旬高龄,却仍然思路敏捷、头脑清晰;他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熏陶,后存“为研究哲学打下自然科学基础”的志向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之后转入哲学系;他曾为投身抗战、报效祖国而毅然中断学业,甚至还曾被“开除党籍”。就是这样一位老人,毕生都在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追求着真理。
——他,就是当代中国德高望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哲学史家和哲学教育家、北京大学资深教授黄枬森。
6月初,在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最重要的是世界观
记者:
黄枬森:马克思主义哲学包含很多部分,一般的说法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个理论,也还可以继续细分为若干组成部分。历史唯物主义一般不再往下分,但辩证唯物主义明确可以分。一部分是唯物主义,一部分是辩证法,再往下还可以分,譬如辩证法分为规律篇和范畴篇,唯物主义分为世界观、认识论,分得再细就是物质观、时空论等。
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的各部分很复杂,其实任何哲学都是如此。就整个哲学史来说,哲学内容五花八门,任何哲学的各个部分都有轻重之分。首先要确定一种哲学各部分的关系,再根据这些关系确定有没有最重要的、什么是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例外。
按照我的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最重要的是世界观,因为这个世界指的是整个世界,无所不包,范围最广,世界观是哲学的根本部分,而其他部分只是这个世界观的一部分,每部分研究的都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领域。历史观研究的是人类社会这个领域,自然观研究的是自然界这个领域,而文化又是研究人类社会里的一个领域。这些领域无所不包,但最重要、最根本的还是世界观的领域。
要注意的是,不能将世界观狭窄地理解为只是唯物主义这一部分,实际上辩证法讲的是辩证规律,是世界一般规律,所以辩证法也属于世界观。不能把辩证法简单理解为一种方法,这样范围就窄了。它不仅是方法,也是理论,关于世界一般规律的理论。对世界观要理解得大一些,但也不能宽泛到认为一切都是世界观,这样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我给世界观一个简单的定义,即它是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认识,是对这个整体的最一般性的认识。
至于历史观,它当然不是世界观,因为它研究的只是人类社会。人类社会是非常特殊的,很可能只有地球上才有,而地球在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中是微不足道的,只是一个行星。外面的星球是否也有生命,我们并不知道。我认为,历史观从属于世界观,因为人类历史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
马克思主义哲学有许多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些观点需要长期坚持,这些观点带有很强的一般性,短时间内不会变化。拿世界观来说,承认外部世界客观存在的观点,就必须长期坚持。人类社会也是客观存在的,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也有它的客观性,这个观点也必须长期坚持。还有诸如社会实践是认识的真理性标准等观点都需要我们继续坚持。但是这些观点也是要发展的,随着时代的进步不断完善。
记者:您曾在2006年撰文指出,现代哲学中部门哲学大为兴旺。什么是部门哲学?它与哲学和哲学史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
黄枬森:部门哲学也叫分支哲学,还有个叫法是应用哲学。它是世界观在某一个部门的应用、表现,所以一般也把它叫做应用哲学。比较准确的叫法是部门哲学,顾名思义,就是相对于世界观来讲的,世界观是整体哲学,是研究整体、整个世界的一般规律。部门哲学就是研究某一个部门,某一个分支的一般规律。历史观就是世界观的部门哲学之一。为什么是部门哲学呢?首先因为它研究的是哲学中的一部分,其次因为它是对这个部分的整体的综合研究,也即我们现在喜欢讲的宏观研究。
科学也是如此。生物学是研究一切生物的,动物学就是生物学的部门学科,是一门部门生物学。部门哲学很多。有个问题,部门哲学与基础科学有什么区别?比如历史观就是历史哲学,但它与历史学有什么区别?历史学包括对历史进行整体研究,但还有微观研究。这个问题学术界还在争论,看来二者之间有交叉。
我认为,哲学也可称为世界观,因为它是其中的主要部分、根本部分和核心部分。
哲学史最主要的是世界观的历史,当然也包括部门哲学的历史。历史上有些时期可能世界观很发达,有些时期可能部门哲学很发达。
马克思主义哲学永葆生命力的唯一路径:坚持科学性
记者:国内理论界长期存在着贬低甚至否认马克思主义哲学科学性的倾向。您认为这种倾向的实质是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如何在当今各种思潮跌宕的背景下永葆生命力?
黄枬森: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到中国后,一开始大家都承认它具有科学性。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个观点发生了变化。有些学者的质疑声相当高,认为哲学和科学是两码事,一切哲学都不是科学。这种倾向到现在还存在,而且有些时候还很强劲。它的实质不好理解,但根源可以分析。
我觉得,首先,哲学界本来就有这样的看法,且很多哲学家持这种看法。因为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革命取得了胜利,于是否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就有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嫌疑”,过去人们有这样的担忧,所以不敢讲。其次,还有一种情况,以前相信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后来放弃这种观点,为什么会改变呢?可能认识上起了转变。以前把这个问题看得太简单,后来觉得复杂,而以前的理由又不充分,于是认识上起了变化。再次,改革开放以后西方很多观点大量传入,过去大多对此采取批判态度,现在改变了。毕竟西方也有很多好东西,马克思主义最初也是西方的。西方学术界普遍不承认哲学是科学,所以西方的影响也是一个因素。最后,可能跟社会制度有关,跟阶级立场有关,特别是西方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抱有很大成见,而这个成见有很多来源于社会制度。他们反对共产主义,反对社会主义,拥护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主义的哲学。
也正因为这些,哲学要作为科学而被承认,是比较困难的,要经过非常艰辛而长期的努力。这其中的许多问题解决了,哲学的科学性才能得到普遍承认,事情不会像新中国成立初期那么简单,党号召了,经典著作里面讲了,人们就完全相信了。
马克思主义哲学要想永葆生命力只有一条道路——坚持科学性。首先要坚持与客观世界及其一般规律一致,客观世界变化了,哲学也要变化,特别是哲学要以科学作为基础,而科学在不断变化,不断创新,所以哲学也要不断创新。要坚持哲学的科学性,坚持与时俱进,随着形势的发展不断创新。当然,这不是说要把过去的东西否定。应该否定的要否定,但是不可能根本否定,其实任何科学都是这样,因为任何科学作为科学出现必有其长期有效的一般原理,它们可以被超越,但不会被根本否定。不过,它们必须与时俱进,否则就会陈旧、落后,进入历史博物馆。
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不可偏废
记者:您认为,在当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哪些问题最为重要?
黄枬森: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问题很多,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在我看来恐怕最重要的是建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形态,建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体系。这个问题最根本,因为它牵扯到全局,牵扯到根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初形态,是它的科学体系,不能根本推翻。因为它是经受住人类全部实践活动,特别是革命和建设的实践检验的,基本上是科学形态,但也存在一些问题。
一个科学形态,一个科学体系应该在三个方面比较成功、令人满意:一是它的内容是真实的,是正确的;二是要完整,必要的原理和部分都要有;三是要严密,有逻辑联系,彼此之间联系密切。这三点过去都有,但都很不足,有很多缺点,如果这三个问题解决好了,将有助于解决对许多问题的争论。所以,我一直认为哲学研究的根本问题,改革开放后学术研究比较活跃、争论得比较多的问题,最后都归结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形态、科学体系是什么。这个问题不仅是理论问题,也是现实问题。
用一种科学指导我们的实践,这个科学愈真实,愈完整,愈严密,效果就愈大,作为一种思想武器就愈有力。如果这门科学有的对,有的错,甚至自相矛盾,怎么指导实践?这是个关键问题,对哲学建设和运用都有重要意义。
记者:您如何评价当今学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状况?
黄枬森:目前的研究状况,我认为有两方面。一个是理论界的学术研究状况,另一个是中央文件以及我们现在的大学教育,党的宣传工作里的哲学教育状况。从中央和中央文件看,态度是鲜明的、坚定的,我们的教科书,大学教育都是明确的。但是,我个人认为,学术研究领域里比较混乱。甚至可以说怀疑、否定辩证唯物主义的占多数,有的连历史唯物主义也否定。
现在我们的报纸、杂志上面有不少文章立场挺鲜明。但是有人认为唯物史观就是世界观,没有什么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它也不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这种观点还很普遍。有人认为这一套是苏联哲学,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甚至有人认为它是斯大林哲学。在这些人里,他们比较欣赏的新提法是实践唯物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唯物主义。
哲学一定能成为科学
记者:长期以来,您一直呼吁要让哲学成为科学,并认为这是整个中国哲学界21世纪的历史使命。“哲学史是从前科学走向科学的过程,不会永远停留在前科学的状态。”这句话如何理解?哲学如何才能成为科学?
黄枬森:对哲学史我有一个思想转变,我是在西南联大读的大学,后来又去北大读了,中间由于休学耽误,本科前后读了6年。在哲学系,老师给我们树立了一个观念:哲学就是哲学史。要问什么是哲学,不能讲它里面有哪些基本内容,只能举例说这是希腊哲学、这是柏拉图哲学、这是康德哲学、这是费尔巴哈哲学。哲学只有各种各样的哲学,没有公共的哲学,所以哲学就是哲学史。这跟其他科学不同,一门科学诞生之前,正确的错误的都有,但是一旦形成科学就有一个大家公认的东西,于是科学形成。氧化理论出现后,化学作为一门科学出现了,达尔文的理论出现后,生物学作为一门科学出现了,而哲学没有这种情况。以前人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哲学的科学形态,所以中国人承认、苏联人承认,但是现在中国人也不承认了。所以,我提出一个主张,要使这个体系更加科学化。
我有个看法,哲学是一门学科,这没有问题,大家都承认,而且认为它很重要。学科理应都能成为科学,因为学科就是关于某一个范围的知识,有明确的对象;为什么有些没能成为科学,因为里面的知识比较混乱。当知识比较纯粹,错误的排除出去,而且构成体系时,科学就出现了,我认为哲学也会有这一天,因为哲学与人类科学史、认识史是一致的,是随着认识史、科学史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我有这个信心,当然哲学成为科学会困难些,时间长一些,因为哲学太抽象,其他科学没有这么抽象。而且牵扯到意识形态的理论往往难以成为科学,哲学恰恰牵扯意识形态,得不到公认不足为奇,但是这个问题终归要解决。
哲学要成为科学,我认为有三个条件,前面所讲的要真实、完整、严密,是它的目标。就条件来说,第一,要有明确的对象,它就是研究整体,研究一般。第二,要有许多原理,这些原理要有真实的内容。第三,要有严密的逻辑体系或科学体系。
制度解放与人的解放是一致的
记者:《共产党宣言》里有一句话:“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您认为,这句话对于我们目前的社会建设有何指导意义?
黄枬森:一切人怎么理解?每个人好理解,就是every,一切人就是指所有的人,德文我也查了,就是和英语一样的all,是人类整体,其实就是社会。马克思这句话强调的是,每个人都自由发展了,所有的人才能自由发展,整个人类、整个社会才能自由发展。什么叫自由发展?不能理解为想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不是绝对自由。它指的是一个人的潜能、素质不受无理的阻碍,比如社会制度、剥削、不公、迫害等。每个人都自由发展了,才能整体自由发展。反过来一样,整体发展了,每个人才能发展。
对马克思的这句话,不能作狭隘理解,他讲的就是共产主义社会,就是他经常说的自由王国,这句话离不开他对人类社会的理解,就是要掌握人类社会发展规律,要按照科学、以科学为根据,以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改造这个社会,从而实现每个人以至于所有人的自由发展,这就是理想社会。《共产党宣言》里许多观点着重讲的是制度、阶级,这里讲的是人。制度的解放、阶级的解放和人的解放是一致的,决不能把个人的解放和制度的解放对立起来,不能否定制度和阶级的解放,这样理解就歪了。
后来恩格斯也很赞同这个提法。我们现在没有达到这个水平,现在做不到,但还是应该以这个作为长远目标,就像我们以共产主义作为长远目标一样,现在我们达不到理想的自由发展,但是我们仍要着眼于这个,不要为人的发展制造一些人为的不合理限制。
记者:中国目前正在走向复兴之路,哲学作为推动社会发展的理论基石,迫切需要发展和繁荣。您认为,未来中国的哲学发展如何才能引领时代进步?马克思主义哲学要往何处去?
黄枬森: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共产党的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一个党的思想路线,应该说,过去已经起了引领时代进步的作用,但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任务还很艰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靠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路线去进一步发挥指导作用。怎样发挥这个作用呢?这就是我反复讲的要加强它的科学性,使它的科学性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越科学,用它来指导我们的实践,我们的行动就越有效,越能发挥主观能动性作用,越能引领时代进步。决不能将之歪曲、夸大,像“文革”时期那样口口声声叫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导,实际上将它无限夸大、歪曲,把主观能动性夸大到根本不管客观规律的地步。辩证唯物主义变成形而上学唯心主义,不但不能引领时代前进,反而使实践遭受重大失败,留下惨痛教训。
学术的境界与素质教育
记者:做了一辈子学问,您最想达到怎样的境界?
黄枬森:中国人喜欢讲境界,境界都是人生境界,人一生的目标和理想,就是这辈子要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标。中国古人对此有很多说法,过去老提安身立命,新中国成立后不大提了,因为它是从个人出发,考虑的是自己,当时认为没有进步性,现在又讲了。
我觉得境界有两种:一种是内向的,即能够生活得心安理得、无怨无悔,这并不那么高尚;还有种是外向的,想的是人民,是世界,这是高尚的。也可以说有一种是个人的境界,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要在哪方面作出自己的贡献。我认为这要根据自己的才能、素质、条件去努力,不可强求。还有一种是大家的境界、长远的境界。我认为这应该是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它不是凭个人能实现的,也不是一辈人就能实现的。我的理想是参与进去,为它将来的实现作一点贡献。
记者:从教多年,桃李满天下,您如何看待学术人才的培养?
黄枬森:我有一个看法,人才培养必须要以全面的素质教育,或者说素质培养作为目标。最近胡锦涛总书记在全国人才会议上也提到这点。我们说的德智体美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品德,第二是能力,不能不讲品德,也不能不要能力,两方面都要具备。我们党和国家确定的教育方针不外乎这两个方面。
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教育路子走歪了,言行不符。没有哪一个文件上说要搞应试教育,但实际情况是整个社会倾向于此,而且越演越烈。什么是好学校?升学率高就是好学校。尽管国家和各地对示范中学的评价指标规定得很全面,但是中考前发给学生的高中名单是按升学率排名次的,许多中学特别是一些名校反复宣传的也是升学率有多高、出过多少高考状元。什么是最好的老师?会猜题、会教学生答题拿高分,就是最好的老师。如今考试的理论和技巧已经变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考试学。这些现象可以看出应试教育已经深深地植入我们的教育体系。其结果是,学生的智慧、才能不是去研究和掌握事物及其规律,去增进实践能力和创造能力,而是去研究怎样考试,怎样得高分,这同过去科举考试把精力放在如何做好八股文上有多少区别呢?尽管没有哪一个文件宣传应试教育,但它确实是一种实际存在。
要真正推行全面素质教育,必须首先破除应试教育,否则根本谈不上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由发展。
记者:您认为,新时代学者弥足珍贵的品质有哪些?
黄枬森:对这个问题我没有很好地考虑过,简单讲,最重要的品质我认为还是德和才,德绝对不能忽视,这是前提。我不知道现在作弊行为在知识界为什么这么厉害,似乎比新中国成立前还更厉害。我在读中学时很少听说考试作弊,既没想过要作弊,也没想过要帮别人作弊。
我不敢说我有什么崇高的品德,但是剽窃、抄袭的事情绝对不干。署名也不占别人的便宜。德很重要,需要严格要求,当然没有才也不行。道德虽然很好,没有能力为人类作贡献,也干不了大事,成不了大器。(本报记者:陈静)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