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懿娴】中西时间哲学比较视野下的易哲学——方东美、程石泉论中西时间哲学
无论是儒家孔子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或是道家老子言“天长地久”,或者墨家之言“宇宙”,中国古哲均有强烈的时间观念,肯定时间真实存在。反观在西方的情况,“时间”一向神秘难解、令人无法捉摸。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图斯(Heraclitus of Ephesus, 540-480 B. C. )、巴门尼德斯(Parmenides, 515-? B. C. )、柏拉图(Plato, 428-348 B. C.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 C. ),皆曾对“时间”及其重要形式——“变化”(becoming, change)和“永恒”(being, permanence)——提出不同论点。其中赫拉克利图斯是最为肯定“变化”具实在性(reality)的哲学家,巴门尼德斯和柏拉图则强调“永恒”的真实,认为“变化”是“永恒”不实的影子(the shadow of eternity)。俟后西方近现世哲学家斯宾诺沙(Benedictus de Spinoza 1632-1677)、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布德利(Francis Herbert Bradley, 1846-1924)、麦塔嘉(John McTaggart Ellis McTaggart 1866-1925)等,皆采时间不真实之说。亚里士多德的立场则摇摆于两者之间:一方面他以“运动”和“变化”是事物由潜能而实现的必由之途,自然万物无不在时间历程中生成毁灭(becoming/perishing);另一方面,他也肯定整个宇宙是永恒的,无成也无毁。① 大致而言,西方古代哲学家(除了赫拉克利图斯之外)崇尚超越时空的客观真理和永恒价值,因而大多倾向否定时间的实在性。
著名的中国科学史专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正确地观察到:“中国文化的永恒哲学(philsophia perennis),是一接受时间实在性和重要性的有机自然主义(organic naturalism)。……不论在时间中发生什么事,无论是兴盛还是衰败,对于中国人的心灵而言,时间总是真实的。”② 他并指出儒家的“时中”(timely mean)概念,强调圣哲处世应于适当的时间采取适当的行动,可见于《中庸》一书的命名,也普遍可见于《易经》。③ 更早将《易经》译为德文的卫礼贤(Richard Wilhelm)以及再将之译为英文的巴尼斯(Cary F. Baynes),也相当正确地将《易经》的书名英译为《变化之书》(The Book of Changes)。④ 1943年,卫礼贤在北京受到哈斯(Wilhelm Haas)之邀,在其住处对一群德国人发表一系列的演说,阐发《易》之为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他正确地指出《易》为六经之首,其地位几等同于其它文化的神圣经典。在《易的概念》(The Concept of Change)一文里,卫礼贤认为《易》的“变化”概念和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图斯的“万物流转说”(everything flows)十分相似。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辨识出二者的不同:“赫拉克利图斯主张生命是运动,透过对立的冲突以发展。不过这冲突对立也可看作是一和谐的世界秩序,是塑造混乱的道(Logos)。不过就中国人而言,支配生命的运动(movement)和不变的原理(the unchanging law)这两个是一体的。他们既不知那个是核仁,也不知那个是核皮,对他们而言,心和脑是不可分地一起作用着。”⑤ 卫礼贤十分仔细地注意到“易有三义”的说法:一“易”同时含有“变易”和“不易”这两层含义。⑥ 因此他提出“运动”和“不变的原理”对中国人而言是一体不可分的。其后著名的心理分析学家荣格(C. G. Jung),在1930年为了纪念卫礼贤而发表的演说里,特别提到“偶合性”(synchronicity)——即“机遇”(chance)的概念,并认为这概念的起源可溯及《易经》。⑦ “偶合性”打破了机械论(mechanism)因先果后的时间概念,提供时间一种“非因果”(acausal)的解释,此一概念对哲学、科学和心理学均有重大意义。
这些睿智且具洞察力的西方汉学家和心理学家相当准确地掌握了《易》的时间观,并且将之与西方的哲学、科学和心理学的时间观加以比观,以突显其意义与特色,值得吾人重视。与之辉映者,当代中国哲学家方东美(1899-1977)和程石泉(1909-2005)二先生不仅最早论及《易》的时间哲学,且将之与西方哲学的和科学的时间观进行比观,彰显了《易》的时间观在提供文明人类一个合乎理性、不悖经验、形而上的思辨基础上,有其优胜性。在此,本文试就两方面简介方东美、程石泉论《易》的时间观:一与西方人(古希腊人和近代西洋人)之时间观进行比观;二以《易》的时间观提供儒家形上学的基础。又因“时间”往往与“空间”不能离,故本文谈时问观时,不免“时空”并举。
一、方东美论中西时间哲学
方东美(1899-1977)早年即意识到哲学最重要的功能,在提供一套涵盖宇宙人生的整体原理,以解释人与其所寄托的宇宙之间的关系。他区分三种生命情调:希腊人以有限乾坤为背景,以摹略自然为题材;近代西洋人以无穷宇宙为背景,以戡天役物为题材;中国人以荒远云野、冲虚绵邈为背景,以大化流衍,物我相忘为题材。上举,俱在说明不同的宇宙观和时空观,会衍生出不同的人生观、文化观。(参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15页)[1] 于是方东美析陈中西三种时空观:
(一)古希腊有限时空观:自1927年方东美于引介西方哲学之初,即深入古希腊哲学。他指出古希腊人生活的宇宙,实为一“物格化的宇宙”。他们将宇宙看作是“一件东西”,以解释具体物象一般解释宇宙。唯物的宇宙观为近代西方科学的宇宙观奠下基础,也支配了希腊文化的发展。在具体、有序、有限的宇宙中,希腊人事事追求具体物相。他们崇拜的宗教多神、象物(凡日月山川、喜怒哀乐均有具体的神祗)。希腊的神祗是具有人格的自然物和自然力,不具道德色彩,充其量是一种普遍的实质。古希腊的社会是由许多小城邦组成,他们的道德生活是静止无欲的状态。因为他们寄居的是一个和谐有序的宇宙,因此在道德生活里表现的不是“活跃进展的人格”,而是“恒久自足的姿态”。古希腊的戏剧表演,也在模拟人的具体行事,以写象人生行动。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所言,每个戏曲均有动作、时间、空间三种统一性。各动作起于内,行于外,其范围大小,不能越出耳所闻、目所见、记忆所及、心神所注。其时间只囿于短促的现在,对悠久的过去和渺茫的未来则不甚重视。其空间也只囿于狭小的地点,不曾想像无穷宇宙。生活在这物格化的宇宙里,希腊人特别擅长理智活动,汲汲从事对于物质世界的认识。针对这“物格化的宇宙”,卜洛泰哥拉斯(Protagoras)和苏格拉底(Socrates)拟以“人本主义”反对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以“目的唯神论”救济之。(方东美《希腊哲学之意义》,第57-114页)[2] 然希腊人之宇宙,终不免囿于有限之形体,如方东美所言:
希腊人之宇宙,一质实圆融之形体也。语其空间,则上下四方,其大有垠;语其时历,则往来今古,其序有尽。……空间一词,在近代科学上纯为抽象理智设持万象时所呈之形式,……然在希腊时代仅乃显示感觉经验之境相而已。……希腊人空间之范围异常狭小……其时间观之内含尤为薄弱,……若是而谓希腊人胸中缺乏时间意识,亦非过言而已。……综上说,希腊宇宙之底蕴,俱见于有限之形体。溯厥原由,盖因其构造单位为具体之物质,其纵横格局为有垠之空间,其历史途程为当前之时间,其组织原理为综合之数学。(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 17—122页)[1]
(二)近代西方无穷时空观:相较于古希腊人有限宇宙的时空观,近代科学兴起之后,西洋人开展出无穷宇宙的时空观。从哥白尼(Copernicus)的地动说,凯卜洛(Kepler)的运动定律,伽利略(Galileo)的物体落地说,到牛顿(Newton)的万有引力说,近世西方科学将人从有限宇宙解放到无穷时空的世界。只是这无穷宇宙是一机械物质宇宙,合理无情。自伽利略区分初性和次性——将物体的数量、形体、方位、运动视为绝对客观的实性,却将色声香味触视为相对主观的假相——即令西方人落入崇尚物质自然、贬抑人文感受的困境。(方东美《科学的宇宙观与人生问题(一)物质科学》,第119-176页)[2] 方东美并参酌当代西方历程哲学家怀特海(A. N. Whitehead)——他译其名为“怀迪赫”——对初性、次性二分之说的批评:
初性、次性分别说,乃是近代科学思想之破绽。这种破绽
(三)中国人形质有限、功能无穷的宇宙观:较诸古希腊人和近代西洋人的物质宇宙观,方东美认为中国人的宇宙观,“盖胎息于宇宙之妙悟”,“材官万物,以穷其妙用也”。是以中国人之宇宙,是一“有限之体质而兼无穷之势用”的宇宙,“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意境”。(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26-127页)[1] 据方东美的分析,中国人的类型有三:儒家、道家和杂家,⑩ 其中儒家的宇宙观正衍生自《易经》。(同上,第127页)[1] 方东美说:
儒家贞观万物,原亦设卦陈爻,以应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形,日月四时之态。考其要旨,仅在立象以尽意,援爻以通情,玩占以观变。《系辞传》曰:“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凡此云云,皆舍宇宙之形迹以显其势用,所谓穷神知化,“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总之,中国人之视宇宙,多舍其形体而穷其妙用。(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28-129页)[1]
方东美言中国人的宇宙观,既不拘泥于物质实体,也不出于科学理趣,而出于艺术神思,和怀特海分析19世纪英国诗人的自然观颇为近似。怀特海认为诗人雪莱(Shelley)和渥兹华斯(Wordsworth)的诗,见证了人类美感直觉(the aesthetic intuitions of mankind)和科学机械论(the mechanism of science)之间的不和谐。诗人们眼中的宇宙自然,无法和“美感价值”(aesthetic values)分离;而这些“美感价值”则出于涵养现前经验对于部分和整体之间关系的掌握。(11) 中国人以艺术神思掌握的宇宙观,即若诗人以美感直觉所掌握的自然。于是方东美结论道:
旷观中国人之宇宙,其底蕴多属虚象灵境,颇乏实迹繁理。迹之著,理之成,均有赖于数而其纲纪始显。故希腊与近代西洋人宇宙之基础,舍数学观念即末由确立。反观中国人之宇宙,乃大异乎是,其故果安在耶?吾前已推论,中国人之灵性,不寄于科学理趣,而寓诸艺术神思。(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35页)[1]
基于这艺术神思的宇宙观,方东美肯定中国哲学是“重时的哲学”。他不同意当代西方哲学家罗素所称“时间之真实或无疑义,若有人焉,衡之以情,度之以理,恍然证知其不重要者,当可直入智慧之门”(12)。即使站在科学的立场,时间也是极为重要的概念,因此方东美主张“吾人纵谓时间为智慧宫门之管钥,亦非过言也”(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24页)[1]。而“中国人之时间观念,莫或违乎易”,方东美直指中国人的时间观实衍生自《易经》。在《生命情调与美感》一文里,他说:
天地之大德悉备于生生不已之易。举易以言天之经,地之义,人之纪,则智慧之门可得而入也。易之卦爻,存时以示变。易之精义,趣时而应变者也。故言天地演化之道,生命创进之理,必取象于易。(第133页)[1]方东美同意唐孔颖达对于“易”的解释:“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接受郑康成赞易,有“简易”、“变易”和“不易”三义,以及焦里堂所增“交易”之大义。他并进而诠释这“易”与“时”之间的关系:
余则曰:趣时以言易,易之妙可极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一义。时间之真性寓于变,时间之条理会于通,时间之效能存乎久。生化无已,行健不息谓之变。变之为言革也,革也者,丧故取新也。转运无穷,往来相接为之通。通之为言交也,交也者,绵延赓续也。丧而复得,存存不消,谓之久。久之为言积也,积也者,更迭恒益也。时之化行于渐而消于顷,其成也,毁也,故穷。穷而能革,则屈往以信来,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方东美《生命情调与美感》,第133页)[1]
“穷变通久”,正是时间的真义。基于此义,中国人的宇宙不是静态的物质构成,而是动态的化生场域。人和宇宙的关系,不仅在认识自然,其目的更不在征服自然、役用自然,而在参赞自然创化,以人道价值化成天下,以美感神思点化自然。基于此义,方东美称儒家之形而上学实演绎自《易经》。1964年,他赴美参加第四届东西方哲学家会议时,在其所提论文《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中明确指出,儒家形上学本乎《易》所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是以肯定“天道的创造力”。又本于《易》所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是以肯定“人性的内在价值”。(方东美著,孙智燊译《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第288-289页)[1] 方东美于是肯定“天道”和“人性”这两大理念,构成全部儒家思想的骨干,而二者均出于《易经》的时间哲学。他说:
《易经》一书,是一部体大思精而又颠扑不破的历史文献。其中含有:(一)一套历史发展的格式,其构造虽极复杂,但层次却有条不紊。(二)一套完整的卦爻符号系统,其推演步骤,悉依逻辑谨严法则。(三)一套文辞组合,凭借其语法交错连绵的应用,可以发抉卦爻间彼此意义之衔接贯串处。此三者乃是一种“时间论”之序曲或导论,从而引申出一套形上学原理,藉以解释宇宙秩序。(方东美著,孙智燊译《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第289页)[1])接着他剖析《周易》要义有四:(一)万物含生论的自然观,视自然为大生机,宇宙万有秉性而生(“生生之谓易”);(二)性善论之人性观,肯定人性有美善秉彝;(三)价值总论之宇宙人生观,视宇宙万物无不在“至善”统摄下含章定位;(四)价值中心的本体论,肯定性体实有之全体大用(“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据此,方东美称以《易经》为六经之首的儒家,可谓“时际人”(time-man)的典型代表。以“时”为重的儒家,“不免要将一切事物,——举凡自然之生命,个人之发展,社会之演变,价值之体现,乃至践形尽性、参赞化育……等等,一律投注于时间铸模之中,以贞定之,而呈现其真实存。”(方东美著,孙智燊译《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第290页)[1]然而这“时间”的精义究竟如何?他说:
盖时间之为物,语其本质,则在于变易。语其法式,则后先递承,赓续不绝。语其效能,则绵绵不尽,垂诸久远而蕲向无穷。时序变化……盈虚消长,斯乃时间在创化历程之中,绵绵不绝之赓续性也。时间创进不息,挟万物而一体俱化……是为宇宙……之理性秩序。时间……灭故生新,得可偿失,故曰时间之变易乃是趋于永恒之一步骤耳。……在时间动力学之规范关系中,《易经》哲学赋予宇宙天地以准衡,使吾人得以据之而领悟弥贯天地之道及其秩序(“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方东美著,孙智粜译《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第290-291页)[1]本诸此一“时间哲学”,方东美提出三大形上学原则。一是旁通之理:以“《易经》哲学”为动态历程观的本体论和价值整体论,以宇宙万有均含摄于“至善”之下。二是性之理:以天道、地道、人道无不在创化宇宙中赓续不绝。有鉴于此,使人与天地一体之感油然而生。三是化育之理:视人生价值实现之历程,等同于自然创造生命之历程。准此,儒家遂建立起一套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主义的宇宙观,同时也发展出一套以价值为中心的人性论。(方东美著,孙智燊译《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第291-293页)[1]
至此,方东美已充分发挥《易经》时间哲学的形而上精义。他日虽有更为详尽的论述,其旨均不离此篇。(13)
二、程石泉论中西时间哲学
东美先生比较中西时间观,并以《易经》为儒家形上学本源之说,石泉先生(1909-2005)曾参诸当代西方哲学和科学有关时空的理论,详加印证。1979年,程石泉将其治《易》多年心得撰成《易学新探》一书(由台北文行出版社出版),其中《“易的图、象、数三呈现”简义》(1977)一文,便已言简意赅地说明易重“时用”的概念。另于《易这个观念》、《易经与现代物理学》二文解释《易》的时空观,援用“时空”概念以诠释“乾坤”,将“易简”解释为“时空”或“时用和空用”,一扫自汉以降学者将“易简”解释为“简单容易”的迷雾。在《易·系辞传》的诠释上,具有独特的贡献。其后又于《易学新论》(1996)一书中《易之时用》章,详核西方“不重时”和“重时”的思想,于“重时”的哲学中区分“重创生”和“重毁灭”两类,并将《易》归入“重时哲学”中“重创生”者。在此略说如下:
(一)西方“不重时”与“重时间毁灭作用”的哲学和科学:程石泉认为西方自古希腊起,便有一“不重时”的思想传统。毕达哥拉斯学派(Pythagoreans)图以数目描摹自然,强调时空与数量之间的关系。苏格拉底(Socrates)以感觉所对的现行世界变化无常,不具真实性。柏拉图甚而以现行世界是永恒理型世界的拷贝(copy)。是皆为“不重时”的哲学观。迄17世纪科学兴起,科学唯物论(scientific materialism)和机械决定论(mechanical determinism)支配了近代西方人的时间观。初性、次性的二分肯定独立于人心的事物性质具有较高的实在性,排斥任何具有感知者在认识上的“参与作用”(human participation),同时排斥时间对物理世界有任何作用。在物理学家的观察测量之下,“时间”要不是被“空间化了”(spatialized)——等同于空间般被测量,就是被视为三度空间进向之外的第四度进向。尤有甚者,基于机械律是可以逆转的(reversible),有些科学家索性将时间视为如空间般,是可以逆转的坐标架构。直到发现热力学第二定律(即以“热能”在封闭或孤立系统中,会产生“不可逆转”(irreversible)的变化,较热的部分会朝向较冷的部分耗散其能量,直到该系统的温度达到均衡为止),才肯定时间有不可逆转性。然而热力学定律既认为在封闭系统中,较热的部分会朝向较冷的部分耗散其能量,直到能量耗尽为止——即所谓“熵”(entropy),或将预期宇宙终将归于“热寂”(heat death)。不过此说未见时间的创化作用,而以时间为无情之
(二)西方“重时”的哲学:程石泉曾提到三位西方当代“重时”的哲学家——博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亚历山大(samuel Alexander, 1859-1938)和怀特海,并简要地介绍他们“重时”的哲学。针对古典物理学将时间“空间化”的做法,当代法国哲学家博格森特意提出批评。他认为将“时间空间化”即将“时间”视为同构型的数量单位,实与时间的异质性不相符。时间在创生不已的历程中,时刻产生质变,非同构型的空间所可比拟。博格森于是提出“时用”(duree)的概念,以取代物理学的“时间”(time)。(14) 博格森对于物理学将时间“空间化”的批评,得到同时代的亚历山大的赞赏。亚氏说:“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最近成为热门话题:一方面数学物理学家对时间的重视不下于其对于空间的重视。另一方面,哲学家博格森把时间当作是‘时用’……当作是宇宙生命的原理,所以我们是必要对时间重加考虑。”又说:“十七世纪以来西方哲学界把‘空间’和‘物质’当作是重要的(如唯物论者),另有人把心灵看成是重要的(如唯心论者),他们都忽视了时间的重要性。博格森是现代哲学界第一位重视时间的人。……在我看来,任何某一特定时间在生活考虑上都是重要的。凡能体认时间的重要性,方可进入智慧之门。”(15) 程石泉并引亚历山大的一句名言“时间乃空间之心灵也,而空间乃时间的肉体也”(16),以说明时间和空间之间的密切关系,而前者尤较后者抽象不可捉摸。
在“重时的哲学家”里,程石泉最为推重的厥为怀特海。他说“怀特海堪称尽是第一流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之广度和深度,远在笛卡尔、康德之上”,同时对怀氏的“有机体哲学”(organismic philosophy)深表赞赏。(17) 程石泉称怀特海的哲学可名之为“时的哲学”;怀氏以具心物二极(the physical and the mental poles)的“现行实有”(actual entities)作为构成世界的基石,其物极摄受先前的实有,其心极摄受主体形式所得的“永相”(eternal objects)——事物的永恒特质与价值,(18) 并总处于变化生成的共生历程(concrescence)中。(19) 是以对怀特海而言,一切实有皆为具过、现、未三世的“有机体”(organisms)。而此一“有机体”的概念,跨越“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区分,进而化解了传统哲学心物、内外、主客、隐显、一多、和谐对比、抽象具体、相续断续种种二分,进入综合圆融之境。(程石泉《〈易〉之时用》,第206-209页)[3] 这也正是
(三)《易经》中“时”的哲学:盱衡中西时间哲学,程石泉肯定古易学家认为时间既非吞噬万有的
此创化之历程乃兼言宇宙自然及人文历史。宇宙创化“终则有始”,而“复其见天地之心”。此“复”非谓重复扮演,乃拨乱以反正,革故而鼎新,纯然新局势。其见诸人文历史者:于个人则应“朝乾夕惕”、“日新其德”。于文化之推行,则应“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如有困穷,则变而通之。(程石泉《〈易〉之时用》,第213-214页)[3]
即如程石泉曾在《“易的图、象、数三呈现”简义》一文所指出,西方科学将“时间”视为与三度空间结合的第四度进向,或将“时间”视为一种数学函数,或将时间“空间化”。科学家对于“时用”的考虑,往往落于形迹,而不明“时间”的“能”和“用”。反观易重“时用”,其中所言乾时坤空之理,易(时用)简(空用)之理,及盈虚消息、出入往来、进退升降、交泰感化、革故鼎新、积渐恒久、存亡得失之理,皆所以彰显时间的功能。(第2页)[4] 基于此,
于是在《易这个观念》一文中,程石泉发挥《易》言时空之义。他说在《易经》系统里,“乾”代表时间(“乾知大始”),“坤”代表空间(“坤作成物”),“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俱言时空不能分割,一切宇宙创化活动即在其中进行。而《易》卦爻辞具言此创化详情,可见于:“天地革而四时成”(《革·彖传》)、“天地节而四时成”(《节·彖传》)、“天地养万物”(《颐·彖传》)、“天地解而雷雨作”(《解·彖传》)……(第52-54页)[4] 接着他又举下列各卦《彖传》言“时”者,以明“易重时用”之理:
《屯》曰:“难生”;《蒙》曰:“时中”;《需》曰:“不困穷”;《泰》曰:“天地交,万物通也”;《大有》曰:“应乎天而时行”;《豫》曰:“豫顺以动,天地如之”;《随》曰:“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临》曰:“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贲》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剥》曰:“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复》曰:“七日来复,天行也”;《大畜》曰:“应乎天也”;《大过》曰:“大过之时大矣哉”;《坎》曰:“险之时用大矣哉”;《离》曰:“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遯》曰:“遯之时义大矣哉”;《家人》曰:“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蹇》曰:“蹇之时用大矣哉”;《损》曰:“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益》曰:“凡益之道,与时偕行”;《姤》曰:“姤之时义大矣哉”;《萃》曰:“观其所聚,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升》曰:“柔以时行”;《艮》曰:“动静不失其时”;《归妹》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旅》曰:“旅之时义大矣哉”;《小过》曰:“与时行也”。(第54-55)[4]是皆可见古易学家以天地言时空,以乾坤言创化。其所含摄之理有四:“体用不二”、“时空合一”、“旁通相关”,以及“创化有机”。(20) 而“易”之彰显时用之理,实基于“人本主义”之考虑。而儒家借《易》以明其形而上学,应涵盖本体论、宇宙论、价值论与文化哲学之域,非仅狭义言抽象普遍之理。他说:
儒家论易指生生不已、新新不停,非仅变化也。且着重时(乾)空(坤)与宇宙创化之关系,并就“天地人三才之道”,阐发人居天地之间应如何“开物”、“成务”、“崇德”、“广业”。因以建立一“有机体性”之圆融哲学,既足以贯穿宇宙人生,又足以彰显道神德行。(第213页)[3]
据此,程石泉于1999年《易学新探》一书再版序云:
《易经》乃三代以来,唯一汇集民族智慧之哲学著作也。其形上之理约而言之:(一)确认乾坤创化之生生不已,新新不停。(二)由结绳网罟而入于文明法治,其要在能“观象成器”,“使民宜之”;穷通变久,“使民不倦”。(三)人文之本植根于道德仁义,所谓“成性存仁,道义之门”者也。(第5页)[4]进而敷演《易》形而上之理为“十玄门”:其一,乾坤成列(order out of chaos);其二,生生谓易(creativity);其三,新新不停(novelty);其四,旁通时行(the extensive connectedness);其五,二五得中(the Golden Mean);其六,三才之道(human participation);其七,成性存仁(humanity);其八,化成天下(edification);其九,穷通变久(renewal);其十,保和太和(comprehensive harmony)。其中第一门至第四门及第九门俱属天道,其余各门则属人事。尤可见“易”言天道,不离人事,言人事不离天道。
综上所说,方、
收稿日期:2008-04-03
(原载《周易研究》2008年4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