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殷海光晚年的思想转向及其文化意蕴
本文拟讨论
一转变的内因与外缘
殷海光由一个激烈的“反传统主义”转变成为一个“非传统主义者”,[4]由对“西洋文化的热爱远超过中国文化”转至“反而对中国文化有极大的好感”,[5]原因何在呢?以下我透过殷海光自己、
1967年7月殷海光到徐复观家住了四天,经常与徐谈文化问题,徐“发现他的态度已经有些转变;他对中国文化,保持了审慎地敬意;他认为他有关中国文化的一部著作(郭按,即《中国文化的展望》)犯了不少的错误;他认为逻辑实证论沾不到价值问题;而价值问题是非常重要的。”[7]徐问殷:你怎么有这种转变呢?殷说:“我是受了近年来文化人类学的影响。”[8]到1969年殷临终前,“在病榻上告诉陈君鼓应,又多补出了三个转变的原因:一、他对故乡生活的回忆。二、他的学生张灏。三、半个徐复观”。[9]徐复观认为,除了第一点最为深刻外,其它都是外缘。“真正的原因,是中国文化,乃在忧患中形成,也只有忧患中才真能感受。他这几年正陷在深刻的忧患之中”。[10]
在殷海光转变的诸多原因中,徐复观正确地肯定了殷自己的生命体验,特别是晚年的坎坷遭际、忧患人生,才是与忧患中生成的中国文化精神相契合的主要原因。从以上的材料中,我们又发现了殷转变的认识论原因,即对科学主义、逻辑实证论、达尔文进化论的怀疑和疏离。在殷临终前一个月,即1969年8月,他对徐复观说,不能仅以科学来代表文化,科学不能解决人生价值问题,科学也不是人生幸福的指示器。他批评有些人极力在中国文化中附会些科学,“这实际是把科学的份量估计得过重,以为中国文化中没有科学便没有价值。实则中国文化中即使没有科学,并无损于它的崇高价值。”[11]在殷临终前八九天,即
林毓生在解释殷海光的思想转变时,比较重视殷的内在紧张,即“敏锐的道德不安与纯理的知识渴求之间的‘紧张’”[13]。
也就是说,尽
陈鼓应则认为,
综上所述,我们不妨对殷氏思想转变的原因作一小结:其内在原因,是道德力与理智力、价值与知识由紧张而达到融合。一方面,由于晚年困顿的生命处境、人生体验与思乡情怀,使他减弱了偏激、片面的情绪,改变了把现实生活的负面与传统文化直接挂钩,把今人之罪归咎于古人的做法,增强了民族认同与同胞爱;同时,随着技术化商业化的社会导致人们的道德沉沦与心灵萎缩,迫使殷由重视知识问题、文化问题之后转向人的问题,即人生与心灵的关怀,因此比较易于契合忧患中生成的中国文化及其精神价值,回归平宁、清新的人生意境。另一方面,由于纯理探求中,殷发现了唯科学主义、逻辑实证论、单线进化论及其在社会历史文化上的直接运用西方中心论、全盘西化论、全盘式反传统,以及把民主、自由的现实诉求与传统文化资源绝对对立起来的理论和方法的限制与偏颇。道德良知与知识理性,使他义无反顾地否定自己,转变过去的思想认识。这显示了一个热烈又理智的自由主义者的光辉。[20]殷生活晚年彻悟、转变的外在缘会,一是学生张灏、林毓生等把坚持自由主义精神与不加分析地反传统分别开来,注重本国本土思想资源的创造转化的思想及他们介绍的西方人类学、社会学、思想史家的方法论的影响;二是西方文化特别是美国现代病的日益暴露及台湾社会病的出现对殷的刺激,及通过学生陈鼓应等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三是与传统主义者徐复观、
二转变前后的比较
殷海光思想转变发生在1967-1969年间,部分表现在此期间的文稿与致友人门生的函札中,集中表现在逝世前数月的谈话中。把这样一些材料与他1965年完工、1966年元旦出版的《中国文化的展望》作一番比较,研究其中的联系与区别,是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殷海光说:“我对于中国文化的体悟和重新的认识所获致的结论,在我整个思想过程的发展上来看,确是得来不易的;必须从我整个奋斗的心路历程中来了解才有意义。”[21]他直到临终前仍强调他是“传统的批评者、更新者、再造者”,“绝对不可以把我的看法和钱穆这一般人混在一起”[22](他对钱穆始终有误会与偏见)。总之,我们必须从殷氏一生的思想脉络上来把握他的变化。
首先是传统文化的评价问题。晚年殷海光说:“现代人讲传统,不知传统为何?根本是传统的弃儿。传统并不等于保守。传统乃是代代相传文明的结晶,知识的累积,行为的规范。传统是人类公共的财产,为每个文化份子事实上所共有的。”“许多人拿近代西方的自由思想去衡量古代的中国而后施以抨击(胡适和我以前就犯了这种错误),不想想看:在思想上,老子和庄子的世界是多么的自由自在?特别是庄子,心灵何等的开放(要建立开放的社会,首先必须有开放的心灵)。再从社会层面看,中国在强大的帝制下,人民却有很大的社会自由。拿犹太教和回教来说,比孔教要专断多了。历史的社会应与历史的社会比较,拿历史的社会与近代西方的社会比较,是一个根本的错误。”[23]这里涉及到传统文化评价的方法论问题。把传统与保守打上等号,拿西方人近现代的观念与中国古代的观念比较,是我们习见的看法或做法。
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中,殷对“文化”的界定和“文化”系统各层面的分析,吸取了西方文化人类学家的各种成果:肯定要从动态方面来观察文化;强调文化并非全部是理智的;反对以“物质”或“精神”这样简单而又粗疏的二分法分剖文化的内容;指出价值观念是文化构成的必要条件,是实际生活的产品又可支配实际生活;认定各族群的文化与文化价值都是相对的,虽然也有普同的成分,但在世界文化典型尚未出现以前,我们很难说某一文化优秀或某一文化不优秀等等。[24]尽管殷海光当时的重心在分析本土文化的中心观和以宋儒为代表的玄学构想的价值观,并予以批判,尽管他过于重视物理层面和生物层面,但总的说来,对于文化理论的探讨,为殷日后的思想转变埋下了伏笔,奠定了基础。正是在这部著作中,他指出:“许多非孔的人士嫌恶孔制阻碍了中国的‘进步’。孔制这一核心价值系统诚然拘束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异动’到一种可观的程度,但是它确也维系中国社会文化的稳定到一种可观的程度。”[25]他认为,看不到孔制的稳定作用,或者不承认其限制作用,都是不合经验事实的。“事实上,任何带权威性的核心价值系统及依之而制定的伦范规律,对于它所在的社会文化,既有稳定作用又有拘束作用。”[26]他强调“礼治”在传统社会的支配力,说明“礼治”曾经是融化到中国社会文化因而形之于视听言动和人际关系的秩序,规范人们的行为和思想。他当时重点批评了圣教、道统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桎梏。他指出,“中国士人学子的思想模式,一直是在孔制基型的规定之下。除了孔制以外,再辅之以与孔制犬牙交错的佛法及道家老庄。”[27]作为现世伦教的孔制在维持社会秩序上曾起着重要的作用,成为社会结构上的建构原理和人伦规范,并且扩散到风俗习惯中去;佛法和道家老庄则满足人的宗教情感、宇宙感,满足人解脱生死、追求永恒的精神需要,或者收敛生命的能量,提升超俗的自我,成为孔孟之道的补充。按照他当时的看法,儒家思想只具有社会伦理、制度建构的意义,而佛道两家则补充其人生哲学、超越境界、终极追求的不足。这种看法当然还没有充分认识儒家其实在后一方面也有辉煌的成就,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的终极信念,具有永恒、形上、宗教性的意义。
殷临终前关于孔制和老庄思想的评价,[28]与《中国文化的展望》中的有关论断,[29]基本上没有两样。在文化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基础上,殷海光对中国文化的习俗、制度诸层面的认识,从1965年至1969年是一以贯之的。这是转变前后的“同”。当然,同中也有“异”。由于他对传统文化在根本态度上有了改变,因此,同样考察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自周秦至明清之延绵不绝和基本稳定的问题,过去认为是僵固的、不能适应新变的负价值,现在则认为是了不起的正价值。他在病榻上口述并经他修改的短文《古典中国社会的基本问题》就是显例。他指出,中国历史上虽不免有战乱杀伐、改朝换代,但在表面的不稳定底下有个基本的稳定。他批评有的讲历史文化的人,因为有自卑感在作祟而不敢承认有表面的不稳定,深怕赶不上近代的西方。他也批评有的人从近代西洋人的眼光来看问题,认为中国历史停滞不进,中国人的消极、被动、无可奈何,不能认识一个民族悠久的生命和存在的价值。他指出,我们的祖先不断地塑造,不断地添补修饰这个基础,形成中国社会基本的稳定。其中三大要素是:“第一,农村经济及其生活方式。第二,基本的社会结构。比如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些社会结构。第三,儒家、道家与佛教三者经过冲突后的巧妙的结合。儒家所提供的是中国人生活的社会层面及政治层面;道家所提供的是中国人在现实中而不泯于现实的超越境界;佛教所提供的是宗教情绪的满足及生死问题的安排。”[30]他对古典文明生命之悠久由贬而到褒。此外,他又作了重要的补充:“维持中国社会的基本稳定,道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谓‘道统’就是指一贯的绵延不绝的治道,而它的核心就是体制……中国各地的风俗习惯差异性极大,然而伦理道德的思想系统却大抵是统一的,这统一的伦理道德观念透过同一文字的传播,更加强了中国社会的稳定性。”[31]殷关于“道统”的界定或许与宋明儒者有所不同,但即使是指治道、体制,这种肯定对他来说也是来之不易的,何况他在这里还肯定了伦理道德的观念系统的巨大作用哩!
当然,他终而未能对《中国文化的展望》中关于“中国文化是走向泛道德主义的路”,[32]关于“儒家所谓‘性善’之说,根本是戴起道德有色眼镜来看‘人性’所得到的说法”,[33]关于宋明儒学的许多评价等等似是而非之论,作出检讨和修正。他本来打算重新修订这部著作,但直到逝世,他距离全面体认传统文化的精神还相当遥远,对于儒家精义还相当隔膜,对传统文化的价值认同还相当薄弱、模糊。
其次,关于人生问题的探讨。
在《道德的重建》一文(亦是《中国文化的展望》第14章)中,殷海光对儒家道德的某些批评不是很确当的,不过他对仁爱、信义、士志于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面临义利关头能舍利而取义,面临生死关头能舍生而取义等孔孟核心价值观作了很高的评价,且颇有君子自况的味道,强调要顶天立地做个人!他赞扬孟子所揭示的人禽之别与义利之辨实在扣紧基本的德操,孟子坚持道德原则的精神实在足为我们知识分子的范式。[36]他认为道德重振既非复古,又非趋新,更非浮面折衷,而是调整。道德传统中有些德目已不适于现代社会,但其中的道德原理依然适于现代社会。例如“别善恶”的善、恶内容需要重新界定,但“别善恶”本身不失其为道德的原理。孔仁孟义、基督博爱、佛家慈悲都是这类原理。他主张从自己的文化和道德出发,向世界普遍的文化和道德整合。在调整过程中,民主与科学居于必要的动因地位。[37]他区分传统德目与其中蕴含的道德原理的作法,类似于冯友兰道德继承论中的“抽象继承法”。
1965年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中,他多次引用弗罗姆、美尔乐、丹尼·贝尔、哈耶克等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包括人的物化、机械化、电视病、恐速症等),指出现代技术文明对人与人生的宰制,使人片面化,亦说明西方文化不是许多人士所想象的那样健全、“卫生”,不值得事事效法。
1967年3月,他发表了《人生的基石》一文。他指出,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现代人的生活看来似乎繁茂。但是,隐藏在繁茂生活背后的却是心灵的萎缩。”[39]技术肥肿,伦范消瘦,惟利是图,个个忙得失魂落魄。“人为生物欲求的满足,沦为机器的伴侣,及自动化的随员,和现实权力之下的蜂蚁。”[40]这是现代人的梦魇!正是在这一生存意义的危机面前,殷海光对近代科学对人的看法作出反思,而对前现代文明对人的界定,如人是从神圣的来源所出,人为万物之灵,人本身有不可剥夺的价值等等,增加了理解。他指出,科学指陈事实(如人是一种动物)和人生价值的厘定不是一回事。他指出,实行工业化,并不等于人生问题的解决。西方世界出现的人的异化、精神分裂、认同分散、脱序人等现象是发展中地区的前车之鉴。殷先生30年前似乎在提醒今天的祖国大陆同胞:“我们不要以为只一味的搞工业化和经济起飞,而把道德、伦理搁下不管,还会把工业化和经济起飞搞得好的。在事实上,如果搁下道德、伦理不管,那么社会充满率兽食人,诈骗横流现实。在这样的社会中,根本没有道德理性的基础。一个没有道德性基础的社会文化,除了表面热闹以外,任何真实的好事都不能做出的。……道德性是群式生活的基石。没有这一基石,社会及个人的根本都烂空了,还能做得出什么好事?所以,要经济起飞,必须道德起飞。”[41]他指出,富裕不能使人道义高尚,工厂制不出道义,“道义发自人的心灵,也须自心灵流出”[42]。殷海光先生大半生批判道义判断扭歪了认知活动,使整个文化发生适应不良的问题,而在晚年针对现实强调了另一个侧面——“如有很好的知识技术而不收摄在道义的主司之内供其调遣,那么个人一定虚无和失落……社会文化一定脆弱而且濒于解体。目前,世界许多许多地区正陷于这些内溃甚至危荡之中。这也就是说,人生的基石发生了问题。我们必须救助这个基石并且重新巩固这个基石。”[43]这正是当代新儒家所强调的!至此我们不难发现,殷先生已开始由知识、科技重于道德价值,转向道德价值统御知识、科技!
晚年在病榻上,殷海光更加重视人生价值问题。特别有意思的是,如他的老师金岳霖和金岳霖的另一弟子冯契一样,他们都在思考逻辑经验论的基本缺点,都提出了“知识与智慧”、“大脑与心灵”的问题。他们都处在王国维所谓“可爱的不可信”与“可信的不可爱”的矛盾之中,都强调“人是有悲欢离合的”![44]殷海光晚年的文稿《我对中国哲学的看法》与
他晚年一再强调人生的价值理想层面,回归“天人合一”的极境。这就包含着重新体认东方的思想智慧。他说:“就思想的模式而论,我是长期沉浸在西方式的分别智中,我比较细密,讲推论,重组织。徐复观等人比较东方式,讲直觉、体悟、透视、统摄。这两种思维模式应互相补偿,而不应互相克制排斥。”[49]殷认为中国哲学的特点是“哲学思考活动几乎和过一种哲学的生活具有同样的意义。中国哲学家很少有完全不顾现实社会和现实人生的,这和当代西方专技哲学家(如Hempel,Scriven,Putnam等)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哲学家不仅仅把他的哲学作为信念而已,他实在是投身其中,将它作为个人和社会的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中国本土式的哲学家,不把哲学看做是一些仅仅为了纯心智上的领悟或乐趣而构想的观念的组合”。[50]中国哲学把伦理、道德、政治、反省思考,甚至相当程度的社会生活作了紧密的融合,然后将他们具体而微的展现在各个领域之中。他还肯定了“天人合一”“万物融为一体”是中国哲学的另一特点,主张人类在心灵或认知上都与大自然完全地契合,顺应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确是人类行为最正确的途径。他歌颂庄子哲学“表现于优美如诗的散文中,到处洋溢着哲人的睿智和诗人的隐喻,充塞了无比高洁的美感想象,既富于超越的取向,礼赞至高无上的人生理想。你可以在其中寻觅出至真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却找不出一点对教条的迷信和盲从。”[51]他指出,《老子》、《庄子》充溢着提示性,以及自由而富于创意的思想。他又说,中国哲学是创造性的,而非训练性的思想。
以上通过对殷海光1965年——1969年间的思想考察,我们了解了这位反传统的自由主义健将,在传统文化评价和人生问题探讨上是如何一步步增强民族文化的认同感的。
三中国传统与自由主义的沟通
殷海光晚年思想转向最重大的意义是启发后人思考自由主义与传统思想资源的关系问题。他说:“中国的传统和西方的自由主义要如何沟通?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的深思。”[52]这虽是他在临终前正式提出的,然而关于类似问题的反思,我们亦可追溯到1965年。
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53]
殷海光在反思中国自由主义时说:“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56]他指出,中国版的自由主义与西方原版的自由主义不可能一样。像西方自由主义者那样的自由主义者,在中国真是少之又少。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至少必须具有独立的批评能力和精神,有不盲从权威的见解及不依附任何势力集体的气象。他批评胡适及胡适以降的知识分子,思想根基浅薄,心智麻木,失去了独立思考的判断力。缺乏道德勇气、担当精神和批判精神,几乎完全以权势集团的是非为是非。[57]我想,这也是
林毓生在纪念殷海光的文章中说:“于孔孟思想中‘仁’先于‘礼’之道德主义性的观念,虽然与西洋近代自由思想的道德基础——康德的道德自主性观念——并不完全一样,但两者在理论上是可以交融的。因此,要实现自由与民主,今后中国有识之士,不应再食那五四时期对中国传统全面否定的牙慧,这种把自己连根拔起,向西洋一面倒的办法,从五四以来的中国思想史上看来,不但不易使自由思想在中国泥土上生长,反而使自己成为一个文化失落者。因此,中国自由主义者的现代课题,不是对传统的全面否定,而是对传统创造地改进。”[59]
杜维明在纪念殷海光的文章中讨论了殷所说的“中国知识分子失落了”的问题。他说,这种失落可以透过心理的、社会的、政治的、宗教的和哲学的五层疏离来加以理解。心理的疏离即一种内在认同的分裂、自我形象的散乱,使智识分子堕落为卖智识的灵魂,向官、商换取钱、势,甚至利用权谋来摧残同道的人。社会与政治的疏离表现为群己脱节,即智识分子与社会基础、统治建构脱节,成为一种寄生式的职业。宗教与哲学的疏离表现为与历史传承与精神价值的脱节。“当代中国智识份子的思想,不论是科学主义、自由主义或马列主义,都是一种毫无性格的拼盘思想。历史传承既已割断,精神价值不得不借助外缘,可是当传统文化的标准完全被抛弃以后,借助外缘的选择能力也随着丧失殆尽了。智识分子的资源一枯竭,学术研究变成了考据游戏,没有宗教的关切也没有哲学的智慧,只剩下一些只宜束之高阁的档案。”[60]杜认为,当代智识分子最大的欠缺是基于道德勇气的批判精神。他们依附于权势,不但不代表社会良心,而且直接间接地参加反社会公义、反良心理性的活动。而真正的儒者,对人格尊严的尊重和维护,对专制政体的强烈批判(包括董仲舒与宋儒,而不是曲学阿世的公孙弘等),不可不弘毅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与自由民主是完全可以沟通的。
自由主义在西方是非常复杂的,有政治的、经济的、哲学的等不同学科、不同层面、不同领域的自由主义,有英国的、美国的等不同地域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者的面相也是非常复杂的,有以保守主义姿态出现的,有以激进主义面貌出现的自由主义者。殷海光推崇的罗素、波普、哈耶克,其主张与个性都有很多差异。哈耶克就常常攻击罗素。罗尔斯的主张与哈耶克的也有很多出入。亨廷顿与福山也有很多不同。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从五四前后到抗战末期,从内战时期到台湾的五六十年代……,均未形成大势。他们与激进主义、社会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有着复杂的纠葛。就文化保守主义阵营来说,其中不少人亦坚持自由、人权的诉求,而且在宪政建设上(如
总而言之,就自由主义者必须具有的独立的批评能力和精神,必须具有的道德勇气、担当精神而言;就自由、理性、正义、友爱、宽容、人格独立与尊严等自由主义的基本价值而言;就民主政治所需要的公共空间、道德社群而言;就消极自由层面的分权、制衡、监督机制和积极自由层面的道德主体性而言;儒家和传统诸家都有可供转化和沟通的丰富的精神资源。
(原载《原道》第5辑。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