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建兴】马克思的政治哲学遗产
马克思哲学究竟是什么?这在学界尚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事实上,这一问题的提出,表明人们已不满足于既有的解释传统,开始带着当代人的生活旨趣去认识马克思,把历史的马克思当代化,尤其是把马克思哲学中那些在当代仍然具有重大意义的思想资源凸现出来。就此而论,只要我们正视“解释学循环”的存在,关于马克思哲学的种种新理解就都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同时,展开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意蕴,也必须以把握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脉络,找到马克思思想与当代人生活的真实契合点为前提,如此才能避免把马克思哲学与当代生活进行简单“比附”或“附加”的危险。出于这样的认识,求解马克思哲学的性质问题就必须是一个以当代的视界融合“回到马克思”的过程,或者说一个通过“回到马克思”来找到其与当代生活接榫之处的过程。
提出“马克思哲学是政治哲学”的论断,正是运用上述方法的结果。一方面,这一论断由当代人的生活旨趣所唤起;另一方面,它是基于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真实脉络,特别是重新认识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而做出的。
众所周知,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存在着极为重要的关系,马克思对黑格尔政治哲学的批判,是马克思政治思想乃至全部思想发展的转折点。在其中,黑格尔政治哲学也不只是具有负面的意义,而更是具有重要的正面意义。马克思的思想转折,离开了黑格尔政治哲学的特定传统,是难以理解的。马克思对黑格尔政治哲学的批判是“批判地克服”,是政治哲学在黑格尔已经达到的高度上的变革式的发展。
马克思通过黑格尔政治哲学批判而实现的思想转折在于,他不仅得出了“不是国家和法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和法”的结论,而且在对市民社会进行初步研究的基础上,看到了政治革命、政治解放的限度,从中提出了进行不停顿的革命、实现人类解放的目标,并找到了无产阶级作为克服市民社会中人的自我异化状态,也即完成人类解放的担当者。
进一步说,马克思通过黑格尔政治哲学批判而实现的思想转折还在于,这一批判促使马克思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从经济的角度来分析市民社会。马克思在巴黎时期第一次开始政治经济学研究,直至逝世,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分析市民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一直是马克思的中心工作。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专心致志于政治经济学研究,“不外乎是因为,他认为必须通过市民社会的人自身的实践来完成市民社会的人的自我异化的克服,恢复类存在,完成人的解放,而这一市民社会的人又受经济运动全面支配,所以,要到市民社会人的实践中寻求人的解放,无论如何必须从政治经济上对市民社会进行研究。这一认识是通过对市民社会进行法哲学的分析才明确的,因而法哲学的分析决不是无益的。相反,它是政治经济学分析的前提和基础。”政治哲学(法哲学)和经济学的研究是构成马克思工作的“立体的结构”。把握这一点,无论是对于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还是对于把握马克思思想的实质和精神,都是极为重要的。从政治哲学与经济学的立体结构中论证人类解放的目标,探讨实现人类解放的手段与途径,是马克思政治思想也是他的全部思想的主题。
在指出马克思哲学即是一种政治哲学后,我们来回答下一个问题: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政治哲学?
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主题不是在现存政治秩序内寻求社会正义。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国家理想主义的批判,得出的结论是国家必须被消灭。人类解放,作为对政治解放的超越,必须以推翻现存社会为前提。马克思把这一理想社会称之为“自由人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由于阶级和阶级对立的消除,因此,“公共权力就失去政治性质”。也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戴维•赫尔德把马克思的民主模式称之为“政治终结”社会中的民主。而罗莎•卢森堡在论述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的政治形式时认为需要创制出“社会主义民主”的概念。
尽管如此,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超越性特点,仍然不能被理解为马克思对自由、民主、平等只存在一种批判性、否定性的关系,更不能把马克思的政治立场指陈为反民主的。必须指出,在马克思的时代,资产阶级所实现的民主是非常有限的。资产阶级没有实现在革命年代许下的自由、民主、平等的诺言,伴随着资产阶级取得政治统治,这些诺言纷纷破产,在这样一幅幅几近讽刺性的画面上才产生了近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运动。马克思对自由主义民主的批判,正是以自由主义民主在那个时代的狭隘与限度为背景的:民主作为国家制度,淋漓尽致地体现着它的阶级性质。
同样地,马克思于无产阶级作为最大多数人获得政治统治的意义上阐发无产阶级专政概念的内涵,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超越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民主的新民主概念,即无产阶级民主概念,因而在马克思所主张的无产阶级专政与民主之间就绝不是一种对立的关系。马克思对于自由主义民主的看法是多层次的,他强调了自由主义民主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作用;他也没有用资产阶级民主来定义民主,对于民主的一般意义,他不但没有予以拒斥,而且强调了它们之于无产阶级民主建设的重要性。
马克思哲学是政治哲学,但由于马克思坚持认为作为社会整体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之间不可分割,国家等政治事物不便于进行独特论述,因而马克思尽管留下了大量关于政治的论述,这些论述却多半是不系统的和片断式的,而且往往是其他著作的一部分,像早期《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论犹太人问题》这样集中讨论市民社会与国家关系问题的政治著作,在马克思的后期并不多见。马克思政治著作的这一特点表明,马克思政治哲学不是现成的,而是解释学的。
马克思政治哲学具有极其显著的超越性特点,尽管马克思把这一“超越正义的社会”看做历史的产物,对理想社会的实现条件与途径做出了深刻的论述,但基于对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政治解放与人类解放之间所做的区分,马克思的政治哲学难免造成一种忽视政治形式、政治制度以及与之相关问题的倾向,因而它是未完成的。
马克思政治哲学不是现成的特点表明,一种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当代可能性首先在于认真研读马克思主义政治著作,并且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方式使之系统化、理论化。这里的“政治著作”,按照列宁关于马克思“逻辑学”的著名比喻,既包括“小写字母的”著作,也包括更大数量“大写字母的”著作。这里的“马克思主义”也必定是大大扩展了的,既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也要对卢森堡、葛兰西、托洛茨基和布哈林等人的著作,甚至对种种新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给予充分的重视。同时,马克思政治哲学尚未完成的特点则表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当代的可能性,并不仅仅在于从卷帙浩繁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梳理和提炼出马克思主义关于政治的诸多论述。它还需要看到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中包含的许多矛盾、紧张点、尚未解决的问题以及由于时代变迁而需要补充发展的诸多空白,从而把结合时代发展变化,修正、补充、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当做自己的使命。
(摘自《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