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中英】中国哲学当前的核心和周边问题
中国哲学的发展是从事中国哲学研究的学者关心的事。中国哲学的中心话题是甚么,发展到什么地步,未来的理想境地是什么,目前中国哲学学者们似乎并没有好好的谈过。中国哲学学者都是站在自己感受兴趣的问题与影响自己的文化传承或学术背景上发抒自己的意见。当然时代与历史也赋予一个哲学学者的特殊出发点和一般的共同意识。共同意识应从共同背景去找:五四以后儒家中心主义的失落;政治与学术的对立;儒家从政治中的逐步解放(到七十年代文革后期的批孔运动还不是要摆脱孔子思想的影响吗?)与自身解构,中国发生了恒古未有的政治权威与道德权威同时失落的重大危机。要建立政治权威并要使其合法化是一部当代中国历史中社会内在的挣扎,可说自有史以来传说中的襌让到流行几十世纪的朝代循环再到如今台湾的民主化改革都是此一内在社会挣扎的写照。我说社会内在的理由是此一挣扎可看成是代表社会良心的中国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追求社会共同意识的认知与取向的结果。在另一方面,要重建失落的道德传统并使之独立于政治权威之外却更是一件巨大的、甚至划时代的伟大历史工程与社会挑战。说他是划时代伟大的理由是:道德传统的独立性不只在于其不受政治权威的干扰,且能节制政治行为,但却又不必然统合政治行为,因而不必等同于泛道德主义解释下的儒家,造成名为「圣王」实为「王圣」的传统政治文化。这是要一方面陈述与坚持道德传统的标准与理想,另方面却要有学术与知识的水平来认知、促进与维护道德传统的合理性、合法化与有效性。1为了要建立与充实知识与学术我们又不能不重视科学理性与批判理性的建立与维护。
当代新儒家耆宿牟
有
我们也不能否认在中国
我们可以说五四运动的真正精神在建立一个植基于国家公民的新政统与一个对社会进步与发展负责的新学统。五四的知识分子是否认清这一点是一个间题。后来新儒家要作的工作是要在政治之外复活儒学的精神,对社会与文化负责,而不是要主导政治或建立政统。然而此一立场却面临了民主政治的挑战,到了牟宗三先生而不得不提出从儒术中「开出民主」,亦即「内圣开出新外王」的主张。首先这意味着儒家或儒术的复兴。这应是划时代的工作,绝非可能在一两代可以完成的,因为这也意含了用儒家的社会伦理教育整个社会和整个一代,然后在此基础上去实行儒治。但是这也是一个具有极端吊诡性的工作:「重建儒术」可能意味着儒家政治哲学中的道德权威主义的复活,固不论此一道德权威主义的是非好恶是否将有害于民主多元化价值选择,4而「开出民主」则意味着民主化与多元化的价值选择,不可能容许儒家中心主义与普遍主义的存在。当然,儒家必须凭借其自身的合理性与理论性来建立理性的权威与影响力量,而这将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论说过程,犹如基督教的神学伦理所需要的不断论说发展下去一样。当然在基督教还多了一个教会组织与说教论坛。而儒家在今天却没有任何固定的论坛来作持续的发言。5为了要重建儒术而不影响民主,一方面不能不建立儒学的独立性与普遍性,另方面却还要证明及发展儒学的民主性与包容性。这方面的工作在我看却尚未完成。这也涉及到西方已建立的现代性理性与启蒙性与儒家人文主义情性主义的关联与融合的问题。为了此一关联与融合我们则又不能不从更深入的易学思维方式及本体宇宙观方面进行探索与梳理。(注:这也是我多年用心之所在。)
至于开出民主,光说没有用,而必须要行或实践,而行的要点在尊重他人权利,容忍他人差异,不强调非理性的个人权威,制度化合理化权力使用与传递。从个人作起,然后推己及人,而且要推之于全民。显然这是新儒家可以以身教以身行的。是否已做到以及如何做到都是可以讨论及检验的。再说,这也是一个学习过程,不可能从传统中国哲学中的道德典范中演绎出来的。这也是
此处再想就传统中国文化中的现实的「政」和「学」是与理想的「道」的关系略加说明。传统的「政」与「学」及「道」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可说密切到密不可分的地步。儒家的理想是学以致道(论语:「君子学以致其道」--19.7),道以导政(论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于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3),故一切以学为本,故论语又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1.2)6当前中国哲学中最大的问题应是如何把此三者区划开来,使其可分且又相对的独立、相互的激扬,并理顺三者的关系,务以学为本,藉以认清是非,追求真理,建立正义标准的社会功能与人格典型,方能督导政治,促进社会文化的进步。也就是先要以理智为基本,作为学的开始,然后建立道德意义或价值意义的道,以作为政治规模制度建立的参考与支持准则。
以上就当前中国的文化问题提出了文化发展应努力的方向。在此框架中,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在中国文化的经验基础上厘清及重建中国哲学中的真实与终极价值问题。我们不必「照作」传统儒学或宋明理学讲,甚至也不必「接作」传统儒学或宋明理学讲,我们可以综观历史源流在整体的理解上综合的、透视的讲。这样我们并没有与传统断绝又无须受制于传统而出主入奴。厘清及重建中国哲学的真实与终极价值问题是在正本清源,还我独立的理论的特色,还我精神的原来面目。这自然也就涉及到中国哲学的基本思维、认知与评价模式与其所形成的世界观与宇宙观的问题上。要对此有所理解则又是不透过原典与本文的研究与理解不为功的。但如何正确理解及解说原点与本文则又不能不涉及到意义与指谓的诠释问题。于是众端参观、深入理解并建立一个「知识的形上学」与「知识的方法学」也成了当急之务。为了达到此目的,我们也就不能不深入西方的哲学发展及其分析诠解的传统,批判的掌握它的工具性与理性能力,借以疏解中国哲学之实。在此过程中,我们必须注意两点:一是纯粹方法之运用,如采用逻辑分析法、语言分析法、现象分析法或存有分析法与结构分析法等。二是哲学问题或哲学范畴问题的启发。西方哲学有西方哲学的问题及其范畴,也有其发展渊源与特色。如何掌握西方哲学的诸多问题及特性以开发中国哲学的内涵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但我们却不可避免也不必避免,因为这涉及到理性的共通性与语言的共同性的问题。注意到这两点,我们可以说「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也可进一步说「他山之石,可以燃薪」。在此理解中,显然我们不是要把中国哲学化约成为西方哲学的,事实上也不可能作此化约的,因为它有不同于西方的文化经验与观念发展基础。
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是确认中国哲学的特性以及此一特性对人类追求真实与价值的重要性。同时也认识到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传统及现况的种种比较、对照与关联,透过理性与现象的双重分析显现出来。然后我们可以站在对人类命运与前途的终极关注的高度立场上,进一步探讨哲学概念与范畴的融合与会流,以求建立一个包容多元超一的整体思考、认知与评价及决策体系。此一体系也可以看成是一套世界哲学,它可以是每一传统都可以接受及贡献的宇宙观、知识观、价值观、伦理观、与行为观;它也可以是每一传统可以参与与应用的宇宙学、知识学、价值学、伦理学、与行为学。它的存在与运用将能减少人类诸多文化的冲突,相反的,它能增加人类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文化和谐与协作。
相对于以上所说的,我们可以把有关中国哲学发展的问题归纳为四大类:第一类是中国哲学的正确认知与理解的方法与理论的前提预设问题。我所讲的本体诠释学就属于这个范围。第二类是中国哲学内部的理解问题,包含中国哲学的主题、特色与发展轨迹及发展趋势等问题。这一范围是很广的。因为它既涉及到中国哲学史,又涉及到中国哲学内涵、主流与诸多分支与会合以及其自身的反思评价、再发展与定位问题等等。因之我是把它看成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之所在。但要解决这类问题却有不能不涉及到第一类的前提方法与理论问题,以及两者的批判与评价问题。此类问题的理解自然也不能不涉及到第三类及第四类的问题,因为它必须在世界理性网罗中定位,也必须面对世界理性网罗与人类整体理性与人性本体作出贡献。第三类问题是与西方及其它文化传统中的哲学传统对比、认同及吸取方法与概念的精华以为发展中的自我理解与自我表述之用。这可以是一种以中国哲学的发展为目的的中西比较哲学问题。最后,第四类问题则是如何寻求一个世界哲学的框架使中国哲学的优点与特色能够作出世界化与世界性的贡献。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也是超越中国哲学的历史性走向全人类的分享过程与协作发展活动。这自然涉及到沟通理性、一体多元、以及文化上的相互涵容与彼此参与等问题。我们可以把这四类问题看成四个层次,而且是四个彼此息息相关甚至循环相关的层次。对中国哲学的探讨或基于中国哲学的探讨都可以与这四个层次相应的联系起来。因之这四个层次并不限制中国哲学家自由的发挥与创造,反而可以作为中国哲学或任何哲学自由创造的分析架构。但这种发挥与创造却不能不与这四个层次联系起来才可以说是中国哲学上的创造。在这一种理解上,显然可以说第一类问题是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因为只有与中国哲学的原始问题与思维认知评价模式联系起来才具有中国哲学的真实历史性与经验性。
更有进者,从这个问题架构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哲学的未来发展在走向系统诠释、走向中西对话后的评价与问题建构,以及走向世界哲学与应用哲学。这将是中国哲学的活力所在,也将是中国哲学的潜力所聚。
现在要问的是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实质上是指什么?很显然的,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应该不只一个,也就是说不能用一个问题来范围所有问题。核心的意义是历史的根源性以及价值上的重要性,而此根源性及重要性在中国哲学的发展中一直具有积极的主导与典范作用。但即使用此标准,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也不只是一个。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核心问题圈。凡是在这个核心问题圈的就是核心问题。基于此一理解,我在此可以举出我所看到的有关中国哲学理解重建及发展的九个核心问题。我在此不拟细加分析,只是依照我的内在的分析以及已作的研讨工作与论述,以一定的历史性与理论性的综合评价所订的重要性次序排列出来。
一是 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及其体证的宇宙论的源起、特质与经验基础。
二是 中国哲学的内部的学派分疏与整合,以及中国哲学思想史的发展问题。
三是 中国哲学中的基本存在、真实、价值概念等范畴与观点的分疏与统合问题。
四是 中国哲学中的终极关怀及其内在超越与外在超越问题。
五是 中国伦理学的分歧性、整体综合性与整合化问题。
六是 中国社会发展模式及中国历史哲学的现象与本质问题。
七是 中西哲学不同层次的对话、对比、沟通与融合问题。
八是 中西文化中的价值与抉择行为的冲突与融合问题。
九是 世界哲学的发展以及中西哲学的相互定位问题。
显然,这九个核心圈问题的提出是以建立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与整体性为潜在目标。它不一定是充分的列举,但却是必要的列举。因为它与我说的建立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与整体性的目标是密切关联的。其次我并没有特别提出那一家或那一派的实际哲学问题。但我可以举出我所思考过的或论述过的中国哲学问题作为说明的例证,以为对此等问题关心的学者作为参考。
相应于一 我曾提出回归周易哲学以建立一体多元的思维模式与「观的观点」的宇宙观与学,并为中国哲学史的原点问题作了建构。
相应于二 我曾提出「易之道」与「道之易」的分疏以确认周易哲学与儒家及道家传统的关联与儒道两者之间的相互定位。
相应于三 我曾提出「本体诠释学」中本体理性兼含根本有关意志与理性 / 道德与理智 / 价值与知识 / 道德理性与知识理性的冲突与谐和 / 分疏与统合的辩证过程与结构问题,并探讨朱王哲学的一致性与完备性问题以回应牟宗三哲学。
相应于四 我曾探讨儒家哲学中的自我与自我修持的动态可行性及其限制的克服问题,并与西方犹基体系的超越形上学与神学的给与、付出与负担作一比较。
相应于五 我曾就中西伦理学发展史比较以作出融合德行、责任、功利与权利伦理学的整体化建构并借以说明儒学的发展潜力。
相应于六 我曾就中国的经济发展问题探讨了中国的历史与社会特质,并对中国史与世界史的发展作了评述。
相应于七 我曾就中西哲学中一切重大问题作了批判与分析性的对比与评价,涉及西方哲学家柏拉图、来不利兹、休谟、康德、怀德海、蒯英、海德格、德利达等等。
相应于八 我曾就中西文化冲突问题进行了深度结构与本体诠释性的分析,并在管理哲学的平面上作了对比与评价。
相应于九 我曾在易经哲学的基础上对一个包含中西哲学的本体学与价值论的世界哲学进行了探讨。
(原载《哲思杂志》一九九八年三月第一卷第一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