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君】自然观的社会文化内涵
自然观由于其传统定义与自然科学的目的和内容有相当大的重合,人们又习惯于用自然科学的发展解释它的流变,于是给人们造成了一种“科学世界中的自然图景”的印象。在自然科学不断进步的今天,人们就对继续从事自然观的研究产生了怀疑。
在笔者看来,自然观的形成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对自然科学成果的总结,自然观的内容根植于更加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诸如自然秩序、和谐统一、简单性等观念都是对社会文化概念的推广,它们作为自然观的内容深刻影响了近现代自然科学的形式和特点,对自然科学起到了一种前提性知识的作用。因此,在自然科学不断进步的今天,不仅不能放弃对自然观的研究,反而要加强对它的内涵和功能的阐释。
一、 自然观的划界
为自然观划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涉及到自然观与自然哲学和自然科学两方面的关系。要澄清自然观的独特内涵,就必须追溯自然科学独立后,自然观又在自然哲学内部同形而上学划清界限的历史。
近代以来,随着实验科学的兴起和数学方法的应用,自然科学从自然哲学中独立出来,成为探索自然的排头兵。哲学的研究重心也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但是,本体论问题并没有随之消失,自然哲学仍然是哲学的一个研究领域;但是这个研究领域却在“自然观”和“形而上学”两条路线上前进。
就自然观而言,由于中世纪宗教神学的熏陶,逐渐形成了有关自然界的有序、和谐、统一、服从简单性原理等观念,这种自然观深刻影响了近代自然科学的思维,特别是在自然科学进入新的领域、遇到新的问题的时候,科学家都要从这些观念出发寻求解决的途径,例如笛卡尔、康德、拉普拉斯有关星云的假说。而就形而上学来说,有些哲学家则孜孜不倦于追求“关于普遍性的、关于支配宇宙最普遍原则的知识”[1]。与神学不同的是,这些哲学家选择了利用自然科学成果继续营造包罗万象的自然体系的方式,黑格尔就是他们的典范。但是人们通常不仔细区分本体论的这两条路线,而是一概地称之为自然哲学或形而上学。这种混淆就给自然观带来了 “连坐”的厄运。
19世纪,孔德和马赫开始反对形而上学;20世纪初,逻辑经验主义更加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拒斥形而上学的口号,认为这个领域里的全部断言都是无意义的,哲学对科学的作用仅仅在于对澄清命题。但是逻辑经验主义者也没有对形而上学进行详细分析,他们把自然观和纯粹的形而上学一起排斥在了科学之外。同时,他们对发现的上下文和证明的上下文的严格区分也使他们忽略了自然科学的发现过程和发现的机制,忽略了在这一过程中自然观的作用。于是,逻辑经验主义者把婴儿和水一起泼出了盆外。
这一偏颇迟早要被纠正。20世纪40年代,W.V.O.蒯因恢复了本体论在哲学中的地位,提出了“本体论的承诺”的概念。人们也逐渐认识到,在科学的发现过程中“形而上学”始终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库恩的范式、S.E.图尔敏的“自然秩序概念”、I.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L.劳丹的“研究传统”、麦克斯韦(N.Maxwell)的“形而上学蓝图”都不同程度地突出了自然科学研究中本体论或“形而上学”因素的作用。
然而,这些“形而上学”因素并不是黑格尔的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前面所划分出来的、与形而上学同处一室的另外一个部分——自然观的内容。这种自然观才是自然科学探索中、特别是科学发现中影响科学家思维方式的重要因素之一。库恩的范式中就包含科学共同体的信念,L.劳丹的研究传统也是“一组本体论和方法论规则”[3]。这种自然观才真正履行了W.V.O.蒯恩所说的“本体论的承诺”的功能,也就是说它所涉及的东西虽然与自然界相关,但却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一种关于自然的整体观念。它们通常不来源于自然科学、也不是主观思辨,而是根植于广阔的社会文化背景,我们可以历数的自然秩序观念、自然的和谐统一观念、简单性原理等,实际上都是人对自然所做出的一种“规定”。
二、 自然观的承诺
人类开始探索自然的奥秘之初,其目的和动机也许是多种多样的,但是抱有的信念却大同小异,就是首先信奉自然是可以被认识或理解的,爱因斯坦就说:“……任何科学工作,除完全不需要理性干预的工作以外,都要从世界的合理性和可知性这种坚定的信念出发。”[4]相信自然界的存在和运动有规律可循、并且人类有能力认识和理解这种存在和运动,是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首要观念。这种观念又包含了多方面的内容,诸如自然秩序观念、自然律(因果律)、自然界和谐统一观念、自然的简单性原理等。
(一) 自然秩序观念和自然律
怀特海说:“……,我们如果没有一种本能的信念,相信事物之中存在着一定的秩序,尤其是相信自然界中存在着秩序,那么,现代科学就不可能存在。”[5] 自然秩序观念应该是自然合理性的首要内容,但它并非源于自然科学,而是古代西方人把希腊神话、艺术以及中世纪神学等领域中所包含的秩序观念向自然界推广的结果。
在希腊神话中包含有一种宇宙是怎样形成的、以及它是如何被安排的系统说明,也包含一套含蓄的关于人类行为的法则和模式:从某种原初混沌状态和早期几代神为争夺统治地位的争斗中,浮现出一种秩序,各种事物按照一条其必然性是不可动摇的同一性规律被整理得出了秩序[6]。希腊戏剧作品、特别是悲剧作者认为,命运是冷酷无情的,其中驱使着悲剧性事件不可逃避地发生的思想也成为现代思想中的自然秩序[7]。
中世纪的神学家,例如奥古斯丁、阿奎那,都力图通过自然界或自然秩序去证明上帝的存在。他们认为自然界的和谐秩序最能证明存在着一种超人的智慧,因而最能证明存在着一位无所不能的有理性的上帝[8]。但是神学家的愿望之树却结出了意外的果实,通过自然界或自然秩序去证明上帝存在的理想逐渐异化成对自然界本身的秩序的认识。因为中世纪以后人们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观念——上帝造好了世界后就离开了,人们只能通过他的作品来认识他。斯宾诺莎就提出,不能通过奇迹认识上帝的性质和存在,而必须倒是由自然的确定不移的秩序来窥察[9]。这样,自然秩序观念就演变成人们对世界的基本信念和从事自然探索的出发点。
与自然秩序观念密切相关的自然律概念也来自于古希腊罗马的法律观念和中世纪的上帝创世说。
奥古斯丁最早提出了“自然律”概念。根据这一概念,一切被造物都按照最初的原则,在恰当的事件中,在合适的时间里出现,并且每一个都按照它的本性衰败消亡。自然律概念又逐渐演变成自然规律概念,人们企图通过认识自然从而认识上帝的做法也逐渐异化成以认识自然本身为目的。笛卡尔就说:“神用他创造物质的同样方式继续保存物质。既然神保存物质,那就必然推出,在物质的各部分里应当有很多变化,这些变化我觉得真正说来是不能归给神的活动的,因为神的活动决不变化,我就把它们归给了自然。据以发生变化的那些规律,我就称之为自然规律。”[10]
从此,认识和总结这些自然规律就成为近代自然科学的任务,其中一个完备的、有关外在世界的规律就是:如果客体在某一时刻的状态完全是已知的,那么,它们在任何时态的状态就完全事由自然规律决定的[ ]。牛顿说:“自然哲学的目的在于发现自然界的结构和作用,并且尽可能把它们归结为一些普遍的法则和一般定律——用观察和实验来建立这些法则,从而导出事物的原因和结果”[11]。经典力学体系恰恰就塑造了这样一个井然有序的自然图景。
(二) 自然的和谐统一
自然界的和谐统一观念同自然秩序观念一样,最初也来源于社会文化领域。在古希腊时期,人们就已经把世界的本源归结为某种单一的东西;而在中世纪的神学中存在的普遍信念就是上帝创造的世界是和谐、统一的,人们应该从自然界的和谐统一中认识上帝。例如开普勒就认为他对天体和谐的研究、他所提出的行星运行三定律不过是对上帝创世过程的探索。而这一目的逐渐演变成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界本身的探索,并成为物理学研究的基本信念之一。
统一的目标在物理学史上为大家所熟悉。那时,每一种主要的理论都把物理学界当时所知道的主要事实统一起来,伽利略所概括的力学和牛顿用公式概括伽利略的理论就是这样;麦克斯韦的电动力学和波尔兹曼的热力学也是这样。20世纪,爱因斯坦对突破了19世纪物理学统一的、突然反常的世界图景的解释做出了贡献——狭义相对论使经典物理学产生的谜得到了前后一致和精确的解答;广义相对论则出乎意料地把几何学和力学结合了起来。
要知道,自然的和谐统一是爱因斯坦一生的信念,他曾明确提出:“要是不相信我们的理论构造能够掌握实在,要是不相信世界的内在和谐,那就不可能有科学。这种信念是,并且永远是一切科学创造的根本动力。”[12]他没有满足于几何学和力学的统一,他还进一步寻求所有已知物理粒子和已知的时空力结合在自身没有时间性的统一场理论矩阵中。爱因斯坦生前只尝试了四种相互作用的普遍力中的两种(引力和电磁力)的统一,而没有考虑弱力和强力。其后,物理学家则把四种普遍力都包含在内,并把20世纪后半期发现的一大批粒子也纳入其中。[13]欧文•拉兹洛总结说,在20世纪后期,“现在正在进行的科学革命比哥白尼的革命发展得更快,比爱因斯坦发起的革命更广泛。它的典型特点是把范围广泛的发现都整合进一个高度统一的、简单的(即使是抽象的)理论框架。”[14]
(三) 自然的简单性原理
爱因斯坦说,“从希腊哲学到现代物理学的整个科学史中,不断有人力图把表面上复杂的自然现象归结为一些简单的基本观念和关系。这就是一切自然哲学的基本原理。”[15]他举例说,德谟克利特就把世界的本原归结为简单的粒子,称为原子。
简单性原理在近代以来曾被奥康的威廉、牛顿、马赫、阿芬那留斯、奥斯特瓦尔德等人反复讨论过。也许奥康的威廉没有说过“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话,但是他却表达过“能以较少者完成的事物若以较多者去做即是徒劳”的意思,因此罗素认为这是逻辑分析中最有成效的原则[16]。
经典力学体系无疑是简单性原则的典范。从伽利略开始到牛顿,经典力学体系用不变的物体之间的简单的力解释了一切自然现象,并在天文学中取得了惊人的成就。[17]
自然的简单性观念又逐渐发展成自然科学理论的逻辑简单性或数学简单性。在经典电磁学的创建过程中,法拉第在思考磁和电之间联系时,也曾设想过磁铁周围有磁力线,形成了一个磁场,导线周围有电场,它们之间是通过场相互作用的。但是法拉第的数学基础非常差,没有能力推导出这个公式。直到三十年后,麦克斯韦才凭借其数学天才建立了一组描述电磁场运动规律的方程,阐明了电磁感应的本质,最终建立了经典电磁学的理论基础。
而在现代物理学中,爱因斯坦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也同样也遵循逻辑简单性的原理。爱因斯坦说:“广义相对性原理的著名的启发性意义就在于,它引导我们去探求那些在广义协变的表述中尽可能简单的方程组;我们应当从这些方程组中找到物理空间的场定律。”[18]
K.波普尔曾经探问:“为什么简单性如此高度的合乎需要?”他给出了一种独断的答案:“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不需要假定‘思维经济原理’或者任何这类原理。假如知识是我们的目的,简单的陈述就比不那么简单的陈述得到更高的评价,因为它们告诉我们更多的东西;因为它们的经验内容更多,因为它们更可检验。”[19]
三、 自然观的前提性意义
综上,笔者探讨了有关自然观的一些理论问题,尝试着在自然观、自然哲学和自然科学间进行了划界,并列举了作为自然观典型内容的自然秩序观念、自然和谐统一观念、简单性原理的来源及其对自然科学的重大意义。实际上,这些观念都被单独讨论过,只不过没有将它们统一在自然观的概念之下。因此,如果说笔者在这里的阐述有一点新意的话,那也是受到了以往研究的启发。
可以看出,本文的自然观与传统意义上的自然观不同。如果仍然沿用自然观的经典定义,即“对自然的总的认识,包括人们关于自然界的本原、演化规律、结构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总的看法”,那么这里所谓“总的认识”或“总的看法”就不是对自然科学成果的概括和总结,而是人们根据自己的生活信念对自然界的一种想往或一种“承诺”,也就是康德所说的“人为自然立法”。
在这个意义上,笔者就对柯林武德的观点产生了疑问。柯林武德曾写道:“说自然科学的具体研究以自然的观念为基础,并非意味着自然的一般观念,或作为整体的自然观念,是在脱离对自然事实的具体研究的情形下首先产生的;也不是说当这种抽象的观念成形后,人们便在此基础上建立具体自然科学的上层建筑。它所指的是一种逻辑关系而不是时间关系。”但是,柯林武德在描述古代自然观的时候却又写道:“希腊自然科学是建立在自然界渗透或充满心灵(mind)这个原理之上的。希腊思想家把自然中心灵的存在当作自然界规则或秩序的源泉,而正是后者的存在使自然科学成为可能。”[20]显然,柯林武德的观点前后有点矛盾。应该说,自然观与自然科学既有一种逻辑关系,同时也有一种时间关系。从逻辑关系上讲,自然观对自然科学家的思维起到了导向的作用,同时自然科学成果的证实与否还会影响到科学家对他一惯所抱有的自然观的态度的取舍——要么更加坚信,要么予以放弃。从时间关系上讲,自然观则可能比自然科学更古老,正是在那些社会文化观念的驱使下人们才开始认识和改造自然的活动,诸如自然秩序观念、自然律、自然和谐统一观念、简单性原理都同古希腊、中世纪以来的法律观念和上帝创世说密不可分。
于是乎自然观与自然科学所提供的经验或理论就有了本质的区别,它作为一种元理论或者前提性的知识(或称“第三种知识”)对自然科学发挥着导向作用。也正因为如此,有关自然观的研究就无法退出哲学或者其他有关自然科学的反思性活动。
除了划界问题外,有关自然观的其它问题,诸如具体探讨自然观形成的社会文化背景,应用具有社会文化内涵的自然观概念重新梳理20世纪以来的自然观的发展历史,分析它与现代自然科学的新型关系、特别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等,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论题。
【参考文献】
(原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04年10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