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耳】从西雅图的信看美洲印第安人的自然观
作为现代人,我们往往倾向于认为原始人是未开化的、愚昧的、落后的。但原始民族的思想观念是否也有值得现代人借鉴之处呢? 对此问题,西方一些环境哲学家认为回答是肯定的。
西方环境哲学的一个流派是神学环境哲学[1] 。早在1967 年,怀特就发表了“当前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2]一文,指出源于基督教传统、为现代社会普遍认同的征服与宰治自然的观念是引发当代生态危机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根源。其后一些重要的环境哲学家也对环境问题与宗教的关系进行了探讨。有的学者致力于对基督教传统做新的解释,使之能与当代环境哲学的洞见相吻合。例如,《圣经·创世记》中有上帝让人管理其他生物的命令,但这些学者认为,据此命令而认为人是高居于自然之上,可以完全根据自己的利益去宰治自然是曲解了上帝所规定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对这条命令重新做了解释:自然是上帝的创造物,人类只是受委托而代行对自然的管理,其管理应以促进自然生态系总体的健康,而非单纯从人类的利益出发来进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环境哲学与基督教传统是相矛盾的,东方的哲学、宗教传统及一些原始的土著民族的宗教观念则能给环境哲学以较多的启示。著名的环境哲学家考利科特编著的《大地的洞见:从地中海沿岸到澳大利亚内地的生态伦理概览》[3] ,就旨在从其他民族,包括一些较原始的民族的哲学、宗教传统所反映的自然观中去寻找对当代环境哲学的启发。
原始民族的自然观是否真能为我们思考环境问题提供一些启发呢? 我们不妨先从一些反映原始人思想意识的材料来认识和体感一下他们的自然观。这里介绍的,是19 世纪一位名叫西雅图的印第安酋长的一封信[4] (笔者已译成中文附在本文之后) 。这封信中有不少优美的文字,固然可以作为一篇文学作品来欣赏,但我们也可从中略窥印第安人的自然观。下面先对有关的历史背景做一简单的介绍。
西雅图于1790 年前后生于今美国俄勒冈州,是今美国西北部几个印第安部落的首领。他对早期移居该地区的白人很友好,后受一些法国传教士的影响而率其部落皈依天主教。
1852 年, 美国政府试图与西雅图领导的部落协商,向他们购买一些土地,以供从美国东部移居西北部的白人居住和开发。西雅图听说此事后,写了这封信作为回答。三年后,西雅图代表其部落与美国政府签订条约,将原先由其部落占据的一些土地卖给美国,余下的则作为这些部落的留居地。但白人移居者很快与印第安人发生冲突,激成了历时三年的印第安人起义。西雅图在这些冲突中委曲求全,力图与白人维持较好的关系。出于对西雅图的感激,当地白人移居者将自己建立的城市命名为西雅图,后成为华盛顿州的州府。西雅图于1866 年死于今华盛顿州。
西雅图这封信的最后两段有“神爱一切世人”、“世上只有一位神”等语,表现基督教对他的思想有一定的影响。但从信的总体来看,基督教思想对他的影响是表层的。这封信体现的主要还是印第安人的思想观念,与当时西方人的观念大相径庭,而与当代环境哲学的洞见却有许多暗合之处。今试从几个方面加以分析。
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念 环境哲学对近现代西方思想传统的一个重要批评,是它预设了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西雅图的信表现出在印第安人的观念中,人与自然之间没有明确的疆界,而几乎是浑然一体的。在他们看来,人“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散发着清香的花是我们的姐妹,熊、鹿,还有雄鹰,都是我们的兄弟。岩石的山顶、草地中的汁液、小马的体热,还有人,都属于同一个大家庭。”这与深生态学所追求的打破人与自然之间的畛域,建立与自然的认同的境界颇为相近。信中的“溪中与河里流着的……也是我们祖先的血。……那水的低语,是我祖父的声音”、“河流是我们的兄弟”等语,是用一种隐喻来表达印第安人在他们的生活中体验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与生态学的一些论证方法也极为相似。
对自然的崇敬 看到人可以居于自然之上,把自然作为谋求人类利益的手段,这是近现代西方思想一个重要的发现。这一发现使西方的科技进步成为可能。然而,正如很多环境哲学家所指出的,过多地强调自然的工具性价值也是当今我们所面对的环境问题的一个重要根源。生物中心论认为人们应该把生命视作神圣的,对生命怀有一种崇敬之心;生态中心论则认为人们对生态系所表现出来的自然生命力应怀有一种崇敬之心,地球生态系作为人类的家园也具有一种神圣性。印第安人认为土地“是神圣的”,对西方人把土地作为可以拥有的财产和可以买卖的商品的观念觉得很奇怪。西雅图在信中写道:“大地不为人所有,人却是属于大地的”;“大地对神是宝贵的,伤害大地是对那创造大地的神的轻蔑”;“这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对我的人民都是神圣的。每一根闪亮的松针、每一道沙石的海岸、每一片林中的雾、每一块草地、每一只唱着歌飞行的虫子——这一切在我的人民的记忆与体验中都是神圣的”。这些话所表现的,是对大地及大地上繁富的生命的崇敬,与环境哲学倡导的对自然与生命的崇敬是相通的。
对自然生态系统中丰富的联系的认识 生态学揭示出生态系统中生命形式之间及其与周围环境之间有着丰富的联系。生物个体与个体之间、物种与物种之间通过食物链及竞争、协同关系组成了一个复杂的网络,使生态系统中的物质通过一些精致的机制得到循环,使能量在其梯级转化中得到高效的利用。受生态学的启发,环境哲学认为人们在观念上应打通人与自然的边界,看到人与自然生态系统的密切联系,放弃人高居于自然之上对之进行宰治的态度。康芒纳提出的生态学三定律中的前两条——“事物皆互相关联”与“物质不灭,只会进入循环”[5]就是基于生态学的洞见。印第安人认为:“一切生命都是有联系的,就像我们的血将我们联在一起。生命之网不是由人编织出来的;人仅是这网中的一条线。”“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大地遭到的一切不幸,都会降临到她所有的儿子头上。”这与生态学与环境哲学的洞见可以说是不谋而合。
对现代化给生态环境之影响的忧思 在美国政府提出要向西雅图的部落购买土地时,由欧洲移民所建立的北美社会已进入了工业化的初期,白人已在很多地方架设了电报线,而美国西北部已有大量的白人移居者涌入。从印第安人对大地的崇敬出发,西雅图希望白人在购买印第安人的土地之后,也能细心照管这些神圣的土地:“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请像我们爱它一样地爱它,像我们照料它一样地照料它吧。”但他从跟白人的接触中认识到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印第安人大不相同,知道他们为了经济利益会大肆从土地榨取各种资源。因此,西雅图在信中反复嘱咐:“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你们得记住它是神圣的”;“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请记住这空气对我们是宝贵的,它与它所支撑的一切生命共有一个灵。……所以,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你们必须把它作为一个神圣的地方,让人们能到那里去尝一下因草地的花香而变得甜蜜的风”;“你们应该像对待一个兄弟一样,善待这些河流”;“为了爱这块土地的所有的后代,保护好这块土地吧。”真是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白人是否会听从他的嘱咐呢? 对白人社会的工业化进程有所感知的西雅图对此似乎是悲观的,因而他的信中表现出一种对未来前景深沉的忧思。他预感到印第安人将无力阻挡北美的工业化进程,也无力维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可能还会面临灭绝的命运:“当最后一个红种人跟他的荒野一起消失之后,当他留下的记忆仅是一片在大草原上掠过的云影之时,现在这些海岸与森林还会在这里吗? 这里还会有我的人民的灵吗?”他还说道:“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命运会如何。当野牛都被你们杀光之后,当野马都被你们驯服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当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林中时身上也会带了众多人的气味,当草木葱茏的山岭景色被很多讲话的电线破坏掉时,会发生什么呢?”在这里,西雅图关注的已不仅仅是印第安人的命运,而且也是白人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人类的命运:“当人们得永远地告别那快捷的小马与猎物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到那时,生命便结束了,人们将只能勉强存活而已。”
西雅图的预见是准确的。在他写下这封信的40 年后,美国的北方铁路( the Great Northern Railway) 便铺到了他的部落所在的地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座城市因而成为一个重要的运输中心。随后到来的淘金热,更使白人移民浪潮向美国西北部滚滚而来。印第安人终于如西雅图所预见的那样,差不多完全被剥夺了生存的空间,被赶到了一些狭小的留居地,再也无法按他们传统的方式生活下去了。但是,当美国人觉醒于“灌木丛……全没了! 鹰……也全没了”的现实,觉醒于一个“寂静的春天”时,他们当能看到,西雅图这封信中表现出来的对人类命运的忧思不啻是预示了一个多世纪后环境保护运动与环境哲学对现代化的质疑。
原始民族的自然观与当代环境哲学有很多相似之处,这是连对环境哲学持批判态度的一些学者也看到了的。这些学者还据此指责环境哲学是要人类退回到原始时代。诚然,现代文化与原始文化相比有很多进步;然而,如果我们认为现代文化在所有方面都一定比原始文化优越,认为基于近代科学的自然观一定是正确的,揭示的是客观的甚至绝对的真理,而原始人的知识体系是错误的,是迷信,那只能表现出现代人的傲慢与幼稚。正如后现代环境哲学所指出的,对自然的理解都依赖于特定的文化图式。“科学也不过是一种文化活动而已。我们对自然也并未获得‘纯粹的’、超历史的理解。我们没有任何根据将自然自身与我们对自然的表述区分开来。‘自然’的观念乃是文化的产物。”[6]人们的自然观与其说是对自然本身的解释,毋宁说是一种社会的建构,因而可以是因民族而异的、多元的。这样看来,原始民族的自然观是可以有值得现代人借鉴之处的。事实上,原始民族在他们的生活中与自然的接触远比生活于城市中的现代人要密切,对自然的生命共同体中各种生命形式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依存关系也比现代人有着更为直接的体验。西雅图的信中表现出来的印第安人的自然观就来自这种对自然的直接体验。我们把它称为“万物有灵论”或“自然崇拜”,但不能因为我们能给它加上这样的标签就轻易地将它抛弃。
对原始巫术深有研究的美国哲学家亚伯兰曾深入印度尼西亚对当地的原始文化进行研究。刚开始时,他常常习惯性地从现代科学的视角去审视当地人的信仰与行为,觉得它们很古怪、很可笑。然而,随着他对这些信仰与行为的深层意义的认识不断加深,他发现其中蕴涵了许多智慧。当他再回到美国社会时,便发现现代社会那种对其他生命形式的漠视更显得奇怪[7] 。也许,他的经历能为我们在如何看待原始人的自然观的问题上提供一些启示。
【参考文献】
[1] Rolston , III , Holmes. Types of Environmental Ethics[A] . Ethics Applied[C] (Michael Richardson and Emily Baker , eds. ) .New
[2] White , Lynn. The Histor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al Crisis[J] . Science , 1967(3) .
[3] Callicott , J . Baird. Earth’s Insights : A Survey of Ecological Ethics from the Mediterranean Basis to the Australian Outback [M] .
[4] Bagley ,Clarence B. Chief Seattle and Angeline[J] .Washington Hlstorical Quarterly ,no. 22 (October ,1931) .
[5] Commoner , Barry 1972. The
[6] Cupitt , Don. Nature and Culture[A] , Humanity , Environment and God[C] (Neil Spurway , ed. ) .
[7] Abram, David. A More - Than - Human World[A] . An Invitation to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C] (Anthony Weston , ed. ) ,ew York|
The American Indians’View of Nature in the Letter by a
附:
西雅图酋长的信
华盛顿的总统先生派人表达了想要购买我们的土地的意思。但蓝天与大地怎么可以买呢? 这想法对我们来说太奇怪了。这新鲜的空气与闪亮的河水并不为我们所有,那你们又怎能买这些东西呢?
这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对我的人民都是神圣的。每一根闪亮的松针、每一道沙石的海岸、每一片林中的雾、每一块草地、每一只唱着歌飞行的虫子——这一切在我的人民的记忆与体验中都是神圣的。
我们对树里流着的树汁,就像对我们血管里流着的血液一样熟悉。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散发着清香的花是我们的姐妹,熊、鹿,还有雄鹰,都是我们的兄弟。岩石的山顶、草地中的汁液、小马① 的体热,还有人,都属于同一个大家庭。
溪中与河里流着的闪亮的水不只是水,而也是我们祖先的血。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你们得记住它是神圣的。那清澈的湖水中的每一道飘忽的倒影,都在讲说着我的人民的生活事件与历史。那水的低语,是我祖父的声音。
河流是我们的兄弟,它们能消除我们的口渴,也能载动我们的小舟②,还养育着我们的孩子。所以你们应该像对待一个兄弟一样,善待这些河流。
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请记住这空气对我们是宝贵的,它与它所支撑的一切生命共有一个灵。那给了我们祖父第一次呼吸的风,也接纳了他最后的一声叹息,还给了我们的孩子以生命之灵。所以,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你们必须把它作为一个神圣的地方,让人们能到那里去尝一下因草地的花香而变得甜蜜的风。
我们教育自己的孩子,说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大地遭到的一切不幸,都会降临到她所有的儿子头上。你们能否也这样教你们的孩子呢?
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大地不为人所有,人却是属于大地的。一切生命都是有联系的,就像我们的血将我们联在一起。生命之网不是由人编织出来的;人仅是这网中的一条线,他对这网做了什么,也就是对他自己做了什么。
我们还知道:我们的神也是你们的神。大地对神是宝贵的,伤害大地是对那创造大地的神的轻蔑。
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命运会如何。当野牛都被你们杀光之后,当野马都被你们驯服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当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林中时身上也会带了众多人的气味,当草木葱茏的山岭景色被很多讲话的电线③ 破坏掉时,会发生什么呢? 灌木丛会在什么地方呢? 全没了! 鹰会在什么地方呢? 也全没了! 当人们得永远地告别那快捷的小马与猎物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到那时,生命便结束了,人们将只能勉强存活而已。
当最后一个红种人跟他的荒野一起消失之后,当他留下的记忆仅是一片在大草原上掠过的云影之时,现在这些海岸与森林还会在这里吗? 这里还会有我的人民的灵吗?
我们爱着这块土地,就像新生儿爱母亲心脏的跳动一样。如果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请像我们爱它一样地爱它,像我们照料它一样地照料它吧。永远记住这块土地在你们得到它时是什么样的。神爱一切世人,为了爱这块土地的所有的后代,保护好这块土地吧。
正如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你们也是大地的一部分。这块土地对我们是宝贵的,对你们也同样宝贵。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世上只有一位神。没有一个人,不管是红种人还是白种人,都是与别的人分不开的。不管如何,我们确实是兄弟。①小马(pony) :一种矮种马。②小舟:译自canoe ,一种细长而两头尖尖的小船。③讲话的电线(talking wires) :指电报线。
(原载《学术交流》2002年第5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