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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屏】哲学的使命

 一、哲学需要追寻统一界说

所有关于哲学的提问,都绕不过对“哲学是什么”的回答。如果我们连哲学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不能给哲学一个明确的界定,那么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有关哲学的一切,就很可能是属于别的什么东西的而不是哲学的。近代以来,人类有关哲学是什么的界说空前增多。虽然各种界说差异甚大,但人们一直没有放弃界说哲学的努力。不过当前一种“哲学不可定义”的观点正在哲学界弥漫。据称,“哲学的不可定义性就在于它有无数个定义”[1],可这显然不是论证。只有一旦给出哲学定义就会导致逻辑矛盾才叫不可定义,而无数无逻辑矛盾的哲学定义的提出,恰恰表明哲学是可定义的。因而故作惊世骇俗状的所谓哲学不可定义,其实是指“没有一个适用于一切哲学的统一定义”。较早论述此观点的李光程先生借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做了个说明:“哲学是一个大家族,其中每一成员只有家族相似,没有共同本质。任何已有的和将有的哲学定义都只是这个家族的一员,不能代表整个家族。想想我们能否找到一个任何哲学家都同意的哲学定义便能支持上述说法。”[2]然而,用“已有”断言“将有”是靠不住的。哲学迄今没有统一定义,不等于以后也没有统一定义,更不意味着哲学不可能有统一定义和不需要寻求统一定义。

对任何对象的认知如果形不成共识或统一的界说,也就达不到对它的真知,哲学亦然。而不同界说的提出,正是或排斥或包容其他已有界说以求一尊的尝试。其实不独哲学没有统一定义,所有学科起初都没有统一定义。要想有统一定义,必须经历一个从“多”到“一”、从“异”到“同”、从“无”到“有”的探求过程。虽然几千年来哲学没有统一定义也一直在蓬勃发展,但是进入20世纪以来,哲学的命运也越来越让人担忧。哲学放弃追求统一界说的结果,是对哲学的界说越来越随意。于是人们对哲学的认识呈一种不同于认识其他事物的反向运动,不是越来越清晰、一致,而是越来越模糊、混乱。哲学有许多表征,也与很多东西有关,若仅依据其中的一条线索界说哲学,只能是盲人摸象。如果什么都是哲学,哲学必然丧失自己的本质和个性,变得什么都不是。因此我认为,哲学要想获得安身立命之地,不论如何困难,也必须追问自身并努力探求统一的界说。即使总不成功,也不能放弃。认为哲学不可能有统一界说的陈嘉映先生有一个比喻:哲学是一座迷宫,各种不同哲学定义都是踏入迷宫的不同入口[3]。但是,如果人们踏入的确实是同一座迷宫,那就一定会对迷宫逐渐形成大致相同的认识。何况我们还可以从高处鸟瞰整个迷宫。为了方便叙述和理解,我对哲学的统一界说,拟从界说哲学的使命开始。实际上,哲学是什么的问题,与哲学的对象、本质、功用、使命是什么等问题有密切的内在联系,它们犹如一个连环套,只要解开其中的任何一个,其他的也就迎刃而解。

我对哲学使命的回答,将以科学为参照。正如德国哲学家M·石里克所言:“正确地理解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是洞察哲学本质的最佳方法”[4]。哲学与科学有许多质的不同,但其中的根源性区别是方法的不同,至于其他的不同,则均由不同的方法派生。科学方法从本质上可以概括为经验实证,即广泛运用观察、测量、实验和调查等获取感性材料,然后主要依靠归纳法进行总结和理论提升,并力求引进数量概念和数学方式进行理论描述。所有这些几乎都是哲学所没有的。哲学的方法是超验思辨。超验思辨不依据经验材料,而是在沉思中发现并提出令人惊异的问题,然后构造超验或没有具象对应物的高度抽象的基本概念对问题进行反思和解答,并从中演绎出更多的概念乃至一个理论体系。正因为哲学的方法是超验思辨的而不是经验实证的,所以哲学的原理、观念和(最终)结论才是不能证实的;哲学的语言才不是精确的和同一的;哲学的论述才不是描述性的;哲学的发展才不是迭加式的,等等。大多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可能会因“哲学不是科学”的结论而感到沮丧,可我以为这恰恰是哲学的骄傲和光荣。哲学的存在表明:科学不能包打天下。当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加剧之际,人类开始反思科学理性的狂妄。假如科学早点倾听哲学的“天人合一”,事情或许就不会如此糟糕。

  二、参照科学界说哲学

什么是哲学的使命呢?我的回答是:哲学的使命,就是用思辨的方法探索无科学回答或科学未回答,而人又要追问并希望有所答案的问题。简言之,凡是科学不研究的问题,就属于哲学思考的问题。但哲学问题不是琐碎的、浅层的问题,而是与表象的本质、具象的本体、根据的根据、原因的原因有关的根源性问题;与意义的意义、理由的理由、目的的目的有关的终极性问题。或许我们可以“玄问题”概称之。

我如此界说哲学,首先是有哲学史的根据的。人类的早期文明,尚无哲学,亦无科学。不过那些后来被称作哲学家的人,已经开始思考人类关注的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一点在古希腊文明那里表现得尤为典型。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第一次将研究“具体存在”的学问(即后来所谓科学)和研究“存在的存在”的学问(即后来所谓形而上学)做了划分,但当时实际研究中经验方法和思辨方法的普遍混用(这在他自己的生物研究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表明,科学和哲学还没有实质性的区分。我们可发现,在他的论述中,“哲学”(philosophy)和“科学”(science)这两个词是可以互换使用的,并且他的“哲学”,既包括所谓“第一哲学”(firstphilosophy)的形而上学,也包括所谓“第二哲学”(secondphilosophy)的数学、物理学和其他具体科学[5]。这就说明两点:一是这个时期哲学和科学甚至在概念上都没有得到区分;二是“philosophy”这个词在此时还不等于后来的哲学而是指整个爱智慧的事业。因而我们与其说他是在区分科学和哲学(不是指那个放在《物理学》之后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ia)),不如说他是在给爱智慧的事业分类。难怪文德尔班要说“哲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指具有更宽泛含义的“科学”[6]

不过思辨的哲学从不企图包办一切。首先哲学不管可用日常经验解决的常识问题和要用形象思维与专门技艺来表现的艺术,也不管一开始就需要以经验方法、历史资料或专门技术为手段的问题,如医学、史学和起源于炼金或炼丹术的化学等。第二,所有哲学曾关注的问题,一旦有独立的科学过问或专门的解决方法,哲学就会悄然离去。照科学的发展势头,哲学是否终于会因再没有属于自己的问题而失去栖身之地,自然消解呢?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为此已相继宣布了“传统哲学的终结”,只给现代哲学留下语言这惟一的出路。恩格斯也早预言:随着科学的发展,哲学将来只能研究“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7]。然而,如果思维确实存在某种固定的客观规律,那对它的研究也可能被科学取代。当代出现的思维科学、大脑科学就正在开展这方面的工作。纵然如此,哲学仍远未到终结的时候,而且还大有可为。以下四条理由,既是对这一观点的论证,也是对我的哲学使命(即“哲学探索科学不回答的问题”)界说的理论说明。

首先,随着时代的变迁,人类总能发现和提出一些没有或不归任何科学研究的新问题或综合性问题,这时哲学也就派上了用场。像核武器引发的世界和平与发展问题、互联网提出的数字化生存问题、经济全球化引出的文化冲突问题等就不是哪门科学所能单独解决的问题。其次,各门科学的对象都是某种有限对象,各门科学都有各自的研究边界。既然如此,任何一门特定科学的有限对象与边界外事物或其他科学的有限对象之间的关系,就可能因还没有对应的科学来研究而交由哲学关注。当然,科学往往可以随后再通过建立边缘科学、交叉科学来再次驱逐哲学,可是边缘科学或交叉科学的对象仍是有限的,这个有限对象又有与其他有限对象的关系问题需要研究。这就意味着,总有一些问题会先于研究它的科学而出现,于是哲学也就总会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尤其是各种不论大小的有限对象与人的关系的问题,更不容易被做精确的科学解释。第三,每门科学都是对各自研究对象的描述和解释,同时也是一种描述和解释对象的方法。然而科学一般并不研究自己所用的方法,于是对科学方法本身的深究和反思,又历史地落在哲学的肩上:对一般科学方法的深究和反思,构成科学哲学;对具体科学的方法的深究和反思,构成部门哲学。鉴于思和表达思的语言也是认知各种对象与世界的基本工具和基本方法,因而对思及思维方式的思和对语言的分析、解释,也成为哲学的使命。如果说对科学方法的研究或许最终还会被一门叫科学学的科学接手,那对思和语言的思这种极不确定东西的把握,就很难被用科学的方法描述和解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关价值问题的研究,是科学无法胜任而必须由哲学担纲的。虽然研究价值问题的价值论似乎只是哲学部落的“新生儿”,价值概念是19世纪末才由德国哲学家洛采首次提出的,而有关价值的系统理论的建立也不过几十年的历史,但价值问题和稍次一级的价值概念(善、美、正义等)不仅实际上早就与哲学同在了,而且一直贯穿于整个哲学史并被众多哲学家广泛讨论,以至于在任何民族、任何时期的哲学中都不难找到它的显要位置。因此可以肯定地说:价值论乃是哲学的世袭领地和永久家园。

综上所述,所谓“哲学研究科学不研究的问题”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暂时没有对应科学研究的问题(如经典物理学之前的物理问题思辨、现代生物学之前的生命问题思辨等),或暂时不能由科学研究的问题(如不断出现的科学有限对象间的边缘问题和新的人类实践提出的大问题),或将来可能也不能由科学研究的问题(如对方法的反思、对认识的认识、对思想的思想、对解释的解释);另一层含义则是指科学肯定且永远也不能研究的问题,即价值问题。据此而论,哲学的对象也可以归结为两类,即科学尚未介入的问题和价值问题,而哲学也就是关于这两个问题的学问。哲学对科学未介入问题的研究,体现了哲学对未知的探险;哲学对价值问题的研究,体现了哲学对意义的追求。是故哲学的功用就是探索未知,追求意义。鉴于哲学之所以能研究科学尚未研究的问题和科学不能研究的问题,全在于它的思辨方法,因而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哲学的本质或主要特性就是思辨。

  三、哲学统一界说的解释力

本文对哲学的界说,是追求统一而又不同于此前所有哲学界说的界说。因而用这种界说还可以对许多令人困惑的元哲学命题做出全新的解释。如果这些解释是更具解释力的,也就进一步证明了这种统一界说的可取。限于篇幅,以下只选五个存在较大争议的命题作为样本:

1.“哲学无定性”。此命题的意思是:哲学的对象及主题是变动不居的,不同时期的哲学有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哲学家也有各自感兴趣的不同问题,因而哲学是无定性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对象或主题。与之相反的命题是哲学有定性,有人称“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是哲学主题,有人称“普遍规律”是哲学主题,有人称追求真理是哲学的主题……但均经不起推敲。根据本文的哲学界说,哲学应该是无定性和有定性的统一。哲学的无定性表现为哲学经常研究科学尚未介入的问题,这些问题随着科学的接手而不断退却、变化,永远不会在哪个限度上固定下来。这一点决定了哲学对象的无限性。哲学的有定性则表现为价值问题研究自始至终都是只能由哲学研究的问题。既然许多问题是科学迟早要或能回答的问题,那根本不能对这些问题做出精确的真值性回答的思辨哲学何必要来凑热闹?原因有三:其一,对人类不愿等待的“惊异”或好奇心来说,只要有答案、哪怕是含糊不清的答案,也总比没有答案好;其二,许多科学尚未研究的问题,本来就是由哲学家通过思辨的方式发现并提出,而后才引起科学关注的;其三,哲学对这类问题的追问、反思乃至理论建构,为科学的介入或用科学方法解释问题开辟了道路、奠定了基础。海德格尔把哲学说成诸科学的起源,把诸科学的独立看做哲学的完成(或终结)[8],也就是这个意思。

2.“哲学问题无定论”。此命题是说,所有哲学问题,都是些没有一致或明确结论的“未决问题”。反之,能有明确结论的问题,就不是哲学问题。因而“哲学是一种没有统一对象,没有统一问题和统一答案的智力探险活动”[9]。对此,用我的哲学界说分析,可做这样的解释:在哲学问题中,有些问题的确是永远也不可能形成终解的,这些问题主要存在于价值领域,如什么是至好,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之类。但那些在历史上因暂无科学过问而被哲学率先探索的问题,虽然后来有科学接手乃至有了终解,也仍然是历史中的货真价实的哲学问题,如世界的本原问题等等,就不能因为如今有了现代物理学(包括高能物理学、空间物理学)、现代生物学和生物进化论的回答而认为它们原来就不是哲学家该管的哲学问题。换言之,只有那些已有科学过问或其他专门方法研究的问题,才不是哲学问题,即使是由赫赫有名的大哲学家来研究也不是。据此亦可知,也不是所有未决问题都必然是哲学问题,像恐龙灭绝之谜、玛雅文明灭绝之谜、宇宙起源之谜、反质子假设、哥德巴赫猜想等就不需要哲学的思辨来回答。

3.“中国古代无哲学”。此命题不是说中国古代没有“哲学”这个词(的确没有),而是说没有哲学这门学问。说中国古代无哲学,显然是以西方中心主义为标准下的判断。不过中学与西学在内容和形式上的殊异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面对此命题的挑战,国人设法做了不少回应,却不尽人意。从我的哲学界说出发,可以认为:中国传统学术虽然不重自然、世界本原,无天人两分,也没研究多少催生自然科学的问题,并不具有西哲的认识论传统,但公认的它对人性、伦理、人之意义、天人关系等问题的偏爱表明,中国古代不仅有哲学,而且研究的问题恰恰更有哲学性,因为它们或是属于哲学永久家园的价值问题,或是属于将来也恐难被科学接手的问题。至于中国古代哲学的形式或那些被编入中国哲学史的文本,虽不及西哲文本那么具有演绎性和系统性,但它们仍属于用超验概念运思的思辨当无疑问。

4.“哲学就是人学”。将哲学归结为关于人的学问的命题,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以我的哲学界说看,显然不对。因为至少人类学、心理学、生理学、医学、行为科学、人际关系学等也是研究人的学问,而这些科学对人的研究内容又不能被哲学取代。当哲学以人为对象的时候,只能研究那些科学研究不了的方面,如人性、人的存在与意义、人的幸福与目标之类。因此,哲学不能垄断、也垄断不了“关于人的学问”。由此推广,所有试图将哲学固定于某种实在的哲学界说,不管这种实在是宇宙、自然、社会,还是人及人的思维抑或普遍规律,都应先看看它们是否只能归哲学研究。

5.“哲学无用”。与此命题相反的命题是“哲学是无用之大用”,但其实二者的差距并不大。无用的用处,还不是无用?即使有用,也是无处可用的“屠龙之术”。当然也有另外的解释,即“无用之用”是指:没有直接的用处而有间接的用处;没有形而下的价值而有形而上的价值。这一解释还往往以哲学在人类社会发展中曾起过的历史作用来证明哲学确有大用。且不说此种解释是否确切清晰,至少还是会给人们留下一个哲学只对社会有用而对个人无用的感觉。以我的哲学界说论,哲学不仅有间接的用处,也有直接的用处;不仅有形而上的价值,也有形而下的价值;不仅对社会有大用,对个人也有大用。因为哲学回答科学不回答的问题并催生科学,就是哲学的直接用处和实际价值的体现;而哲学价值论对个人选择人生目标、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的指导,更是有助人安身立命的大用。

【参考文献】
[1]张理海,赵锦荣.论哲学的本质[J].西安政治学院学报,1999(1)83.
[2]李光程.哲学究竟是什么[J].哲学研究,1987(12)24-30.
[3]陈嘉映.哲学是什么[J].读书,2000(1)92-97.
[4]石里克M.哲学的未来[J].哲学译丛,1990(6)3-4.
[5]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8-32.
[6]文德尔班.西方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8-9.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53.
[8]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和思想的任务[J].哲学译丛,1992(5)57-58.
[9]陈修斋.关于哲学本性问题的思考[J].武汉大学学报(社科版),1998(2)6-11.
[10]李光程.哲学究竟是什么[J].哲学研究,1987(12)24-30.

(原载《学习与探索》2001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