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坚】是元哲学观还是哲学的定义——兼谈元哲学观对于哲学本身的意义
一
从事哲学阅读和研究的人都会有这么一个最基本的经验,那就是哲学家们对于“什么是哲学”(或“哲学是什么”)的回答从来都是五花八门的,没有一个统一的口径,不像“什么是化学”或“什么是物理学”等那样,大家对其有一个共同认可的答案。这一现象通常被人们称为“哲学具有不可定义性”。
张理海和赵锦荣两位学者曾合写过一篇题为《论哲学的本质——从哲学“不可定义性”的角度》的文章。①文章论证了哲学“不可定义”的合理性以及哲学“不可定义”对于哲学本身的巨大意义。在作这项文字工作之前,作者首先对所谓的“哲学不可定义性”下了个明确的定义,使其从人们的经验事实上升为理性规定。作者这样写道:
哲学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这表明哲学具有不可定义性。但是,哲学又有无数个不同的定义,这表明哲学的不可定义性就在于它有无数个定义,这就是哲学的“不可定义性”现象。[1](P·5)
这个定义表明所谓的哲学“不可定义性”指的是“哲学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而不是指哲学没有定义或不能定义。作者认为哲学是可以定义的,而且有无数的定义。接着作者便列举了哲学史上曾出现过的许多“哲学的定义”:
“哲学”(Philosophia)这个词为毕达哥拉斯首创,在他的思想中,“Philosophia”的含义是“爱智慧”,但到了苏格拉底那里,哲学定义为对“善”的追求,而在柏拉图那里,哲学则定义为“爱真理”。……[1](P·5)
我没有把作者在文中列举的所有“哲学定义”全部引录于此,实际上作者也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把哲学史上所有的“哲学定义”都加以列举,因为哲学史上的“哲学定义”是举不胜举的,有一百个哲学家可能就会有几百个“哲学定义”,因为一个哲学家往往会在不同的时期做出不同的“哲学定义”,很少会“从一而终”。
张、赵两作者所列举的这些“哲学定义”以及他们所没有列举的哲学史上曾经产生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更多的“哲学定义”,实际上都不是哲学定义(所以我们特地在前一个“哲学定义”上加引号)。人们通常所谓的“哲学定义”实际上都只是某某哲学家的“元哲学观”而已。自从西方哲学界在本世纪60年代中期提出“元哲学”思想后,“哲学定义”这个说法及其背后的理念便成过时,并渐渐地退出了学术界。“元哲学”思想认为,最好不要谈“哲学”的定义,因为“哲学”不可能定义,至少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定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所谓“哲学定义”的永远状态。但是有些不明哲学界相关学术趋势的人却还在用“哲学定义”这一说法!而且,据笔者所知,包括张理海、赵锦荣两作者在内的中国哲学界,对于“元哲学”及其所引起的学术趋势还很不了解!①这是一个十分令人不安的现象。
鉴于以上的原因,笔者作此文的目的不是要对张、赵二人的文章本身的内容作评论,而是要对体现在该文章中的落后于学术趋势的话语状态作些纠正,但这不是专门针对张、赵二人的(尽管我以此二人的文章为例来引出我的话题),而是针对整个中国哲学界的,因为整个中国哲学界都普遍存在此种落后的话语状态,张、赵二人的文章只是其中的区区一例而已。我在这篇文章中的任务之一就是要辩明“元哲学”这一思想的来龙去脉以及“元哲学观”与“哲学的定义”的区别,以此来为中国哲学界注入一针清醒剂。除此之外,我还要简单地谈一下元哲学观对于哲学本身的重要意义。
二
所谓“元哲学”,简单地说,就是关于哲学的哲学,就是以哲学本身为研究对象的哲学。元哲学的任务就是对哲学本身进行哲学思考,所要解答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哲学?”②“元哲学”一词的英文是metaphilosophy,它最早是由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H·Lefebvre)在1965年提出来的,但是我们今天对“元哲学”一词的通行理解已超出了列斐伏尔原来的界定。列斐伏尔当时主张应从哲学的研究对象角度来回答“什么是哲学?”这个元哲学的核心问题,认为“什么是哲学?”可等价地转换成“什么是哲学的研究对象?”来加以回答③。但是,哲学界现在普遍认为,不但可以从哲学的研究对象角度,而且还可以从哲学的研究方法、哲学的功能等更广泛的角度来回答“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这就是说,列斐伏尔对元哲学的理解是狭义的,而我们今天对元哲学的理解则是广义的。
若要进一步了解元哲学的涵义,我们就必须将元哲学的核心问题“什么是哲学?”与哲学教科书上的必备问题:“哲学的定义是什么?”这两个问题严格地区分开来——然而人们却习惯于彼此不分。④
“哲学的定义是什么?”是一个实证问题(positive prob-lem),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对古往今来的那些具体的哲学形态进行考察(假如不能涉及所有的哲学形态,至少也应该涉及那些有代表性的哲学形态),归纳总结出它们的共同特点,这个特点便是哲学定义的内涵。假如某个哲学定义能涵盖所有的哲学形态,但却非常不幸,不能适用于柏拉图哲学或朱熹哲学,那么它就是一个错误的、不合格的、至少也是不严谨的哲学定义。哲学家们通过无数次的定义实践,发现要对哲学下一个定义是很困难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哲学形态不但已有无数,而且还在不断地产生。关于这一点,美国哲学家兰德尔(J·H·Randall)曾作过非常精妙的评论,他说,给哲学下定义是“最方便的,也是最愚蠢的”,任何一个定义都无法涵盖所有的哲学形态,“正如探照灯照射黑夜一样,那些众所周知的定义的确使许多事物明朗起来,但是它们留在黑夜里的东西远远多于它们所照明的东西。”[2](P·299—300)
作为一个实证问题,“哲学的定义是什么?”所问的是“What is”,它必须根据事实——即那些已存在的哲学形态——来做出回答,因此,给哲学下定义说到底是一个科学的问题⑤,而不是一个哲学问题;相反,“什么是哲学?”则是一个规范问题(normative problem),它所问的是“What ought tobe”,因而不必根据已存在的那些哲学形态来回答。它显然不属于科学的问题,而是属于哲学家“私人意向”的问题。对“什么是哲学?”的回答所表明的是哲学家对哲学的带有个人倾向性的独特的理解,比如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哲学是关于自然界、人类社会和思维及其发展的最一般规律的学问;后期维特根斯坦说,哲学就是对日常语言进行分析;列斐伏尔说,哲学就是对日常生活进行分析;罗素说,哲学“乃是某种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东西”[3](绪论);伊拉克学者穆萨·穆萨威(Musa Musaway)在其所著的《阿拉伯哲学》一书的绪论中一口气列举了历史上对哲学的十八种不同的理解,见下:
1苏格拉底:哲学是对导致产生“善”的事物的本性进行有理性的探索,即探索自然界万物及其体系之完美,探索万物形成的法则及其最初起源。
2柏拉图:哲学是对万物的本性及其内在的完美体系进行探索,借以了解万物的第一创造者。哲学享有一切科学之冠的荣誉。
3亚里士多德:哲学是综合科学,它探讨一切学科的课题,即认识事物及其存在的理由,了解事物的根本法则及其初始原因。
4伊壁鸠鲁:哲学是为实现人生快乐而进行的理论和实践活动。
5第欧根尼:哲学是了解人生快乐和努力实现人生快乐的一门科学。
6铿迭:哲学要求人去探究事物的全部本质,而不只了解事物的局部,因为局部是无限的,因而是不可知的。就此而言,哲学享有高于人类一切科学的荣誉。在哲学所包括的各个学科中,最高荣誉属于“第一哲学”。
7伊本·西拿:哲学是通过人的能力对事物进行想象,并对理论和实践的真理进行验证以完善人的灵魂。
8伊本·鲁西德:哲学就是从证明造物主存在的角度来观察事物。
9塞法兄弟社:哲学首先是热爱科学,然后是依据人的能力来认识万物的本性,最后以符合科学的精神而说话、行事。
10萨德尔丁·舍拉子:哲学就是通过了解万物的本性,通过用论证而不是臆想和一味地模仿来判断万物的存在来完善人的灵魂。哲学是根据人的能力像造物主那样明智地安排世界。
11希波兹瓦里:哲学是使人成为类似博学家的精神学家。同时哲学家就是尽人之所能来洞悉万物的物质性。
12哥特布丁·舍拉子:哲学是使人的灵魂在知和行两方面尽可能地完美。
13笛卡尔:哲学是一切科学的总科学,它了解每门科学的要素,洞悉应存之万物。
14洛克:哲学就是研究人类的观念。
15康德:哲学就是认知者在认识过程中的各种规则的科学。
16费希特:哲学是一种认识艺术。
17黑格尔:哲学就是认识永恒真理。[4](P.1-3)①
诸如此类具有哲学家“私人意向”的对哲学的独特理解是举不胜举的②。不但不同的哲学家对哲学会有不同的理解,就是同一个哲学家,他对哲学的理解亦经常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中,很难有前后一致的统一看法,有些甚至还互相矛盾③。这表明哲学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所指④,正如张申府所云:“哲学不定,因为定了便成科学了。”[5](P·77)对“什么是哲学?”的回答,就像对“什么是幸福?”的回答一样,是因人而异的。
哲学家在追问“什么是哲学?”——我们把这种追问称为元哲学追问——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对哲学的独特理解,就是所谓的元哲学观。元哲学观是关于哲学本身的,而不是关于哲学的具体观点的(关于哲学的具体观点的,那是哲学观)。很显然,元哲学观不但是多种多样的,而且还具有无限的发展可能性,因为哲学的创造性本质不允许哲学家墨守已有的元哲学观,而哲学的不定性又为元哲学观提供了广漠无边的范围。
元哲学思潮冲走了“哲学定义”,并以元哲学观取而代之。元哲学思想昭示人们,给哲学下定义既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哲学本身就不需要一个定义来作为其标准,哲学中不应存在外在的标准,哲学在本质上是一件自圆其说的事。自古以来,哲学中就不曾有过哲学的定义,更遑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哲学定义。哲学中只有元哲学观,只有一个个哲学家对哲学的一个个独特的理解和看法。张理海、赵锦荣两人的文章中所开列的所谓“哲学定义”其实都是元哲学观,而不是哲学的定义。如果我们把该文中的“哲学定义”都换成“元哲学观”这四个字,那么这篇文章庶几具有切合学术趋势之话语矣!
三
以上我们把“元哲学观”以及“元哲学观”与“哲学定义”的区别讲清楚了。那么“元哲学观”的提出究竟有什么哲学意义呢?一个新的概念的提出总是会有它的理论与实践的价值的,否则它就不会被提出,即使被提出也将是昙花一现。
笔者以为,“元哲学观”取代“哲学定义”给哲学拓展出了一个新的视界,这应该是“元哲学观”的理论价值之所在。至于它的实践价值,曹小荣曾有过论述,他把“元哲学观”称为“哲学理念”⑤,并指出了它对于哲学活动的重要意义,他说:
哲学理念就是哲学观“什么是哲学”,这是哲学上的亘古主题,可以说,各种形态的哲学都反映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哲学形态的差别就说明了哲学理念的不同,因为哲学理念对哲学学说的建立有指导作用。这就如世界观对人们的生活有指导意义一样。当然,哲学理念也同世界观一样,有自觉、自发之分。古代近代的哲学家虽然直接或间接地回答了“什么是哲学”,但他们的哲学理念还停留在自发阶段。哲学进入现代社会,随着人们对以往各种哲学的全面反思,形成了哲学的新分支——元哲学,这才标志着哲学理念进入了自觉。因此在现代哲学的发展中,哲学理念发挥了更加重要的作用。
科学的发展,经济的繁荣,使得哲学与之相比,形成反差,这是哲学贫困的表面原因,而深层原因则在于哲学自身,当社会突飞猛进的时候,哲学还是囿于旧理念,步履蹒跚,欲进不能。哲学要发展,尤其是要作革命性的飞跃,必须突破旧理念,重建哲学新理念。纵观哲学史,可以说,哲学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对哲学理念自身解构和重构的历史。[6](P·21)⑥
诚如曹小荣所说,“元哲学观”(即他所说的“哲学理念”)对新的哲学形态⑦的建构具有指导作用,哲学形态的多样性及其发展的无限可能性正是源于元哲学观的多样性及其发展的无限可能性,有多少种哲学形态就有多少种元哲学观(包括自发的和自觉的)。哲学的发展,就其宏观进程而言,实在是一部元哲学观的“解构和重构的历史”。人类如果还要从事哲学活动,那么,元哲学追问便是不可避免的;元哲学追问是为哲学活动“立法”,而元哲学观便是哲学形态的“法律”,有什么样的元哲学观,,,便会有什么样的哲学方法、哲学内容这些对哲学的独特的理解显然不能像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普适性的哲学定义,因为它们显然不能满足哲学史上已有的许多哲学形态。这张明显具有“阿拉伯偏向”的清单原是在“哲学定义”的名义下开列的,但清单中的任何一项都显然无法被看作是令人满意的哲学定义,它们实际上仅仅是各个哲学家对哲学的独特理解而已。和哲学表达方式。如果说哲学史解读是哲学活动的发动机,它促使了哲学活动的发生,那么元哲学追问便是哲学活动的指南针,它指明了哲学活动的方向,可以说,元哲学追问就是对某种可能的哲学形态的追求。今天,中国哲学界谈得最多的话题之一便是“哲学的重建”,什么“转型期哲学的重建”,什么“二十一世纪哲学的重建”,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建”,什么“中国哲学的重建”等等。所谓“哲学的重建”,实际上就是建构一种新的哲学形态;而要建构一种新的哲学形态,首先就要提出一种新的元哲学观,因为,新的元哲学观是新的哲学形态的前导,这是哲学发展史上的一个经验事实。大凡哲学上的革命,都是从元哲学观的革命开始的,然后由元哲学观的革命引发哲学形态的革命。在中国哲学史上,陆王心学取代程朱理学是一场著名的哲学革命,这场革命是以以下的元哲学观革命为前提的:陆王派哲学家认为,哲学不应该象程朱派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是为了追求外在秩序的确证,哲学应该是为了追求内在心灵的确证。追求外秩序的确证,这是程朱派哲学家的元哲学观;追求内在心灵的确证,这是陆王派哲学家的元哲学观。陆王派哲学家首先以自己的元哲学观取代程朱派哲学家的元哲学观,然后再在自己的元哲学观的指导下,建构出一个新的哲学形态——陆王心学——来取代程朱理学。在思想多元、学派林立的西方哲学史上,哲学的革命远比中国哲学史上的哲学革命来得频繁而且花样翻新。但是不管是哪一场哲学革命,其开路先锋都是元哲学观的革命,比如,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世界最真实的存在就是个人的非理性意识,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就在于这种最真实的存在,这就是存在主义的元哲学观。在这种元哲学观的引领下,存在主义哲学家建构出了一种新的哲学形态——存在主义哲学(当然各个存在主义哲学家之间的思想是不完全一致的,但他们却共同遵守同一个元哲学观),在20世纪的上半叶掀起了一场存在主义哲学革命。再比如,分析哲学,其元哲学观是:哲学就是对语言进行分析,哲学的方法就是语言分析的方法。正是在这种元哲学观的指引下,西方哲学界经历了一场“语言分析”的革命,产生了一种新的哲学形态——分析哲学或叫语言哲学。直到今天,“语言分析”革命所产生的震荡还没有完全消失(以上我们举了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上的三个实例来说明元哲学观对于建构一种新哲学形态的意义,其中没有涉及具体的哲学家,而只是涉及了哲学思潮,但是必须注意,哲学思潮的“弄潮儿”是哲学家,哲学思潮的一切样态都是哲学家创造的,哲学思潮中所呈现出来的哲学活动的模式就是哲学家个人的活动模式,两者实际上是一致的)。可见元哲学观对于建构新的哲学形态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我们今天要进行“哲学重建”,要建构一种适应新的时代和人心的哲学形态,首先要做的不是探讨具体的哲学观点或论证具体的哲学命题,而是要考察作为原有的哲学形态之基础的元哲学观有何纰漏,并相应地提出一个适合时代要求的新的元哲学观。只有确立了新的元哲学观后,我们才能在这个新的元哲学观的引导下,有效地进行新的哲学形态的建构。
(原载:《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