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诗鹏】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现代性质
通过西方实践哲学传统考察马克思实践哲学,这是值得肯定的学术方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把马克思实践哲学还原为传统实践哲学之一种。本质地讲,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仍然存在着一种基本的现代性质,这一性质奠基于马克思对现代性生存实践活动的肯定与理解,既体现在对传统西方实践哲学的批判超越及其思想异质性,又体现在与当代西方实践哲学路向的对话分殊及其对现时代精神应有的批判及治疗意义。
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西方哲学传统的实践观强调的是人的内在的道德践履活动,具有非对象性的性质。黑格尔显然已把技术、工业这样的对象性活动赋予实践的理解,但这种实践还不是行为或活动而只是外化的形式。在黑格尔看来,实践问题仍然只是理论问题。如何将实践从理念及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将实践哲学真正确定为主体性实践的批判活动,就成为马克思实践哲学的思想起点。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是对西方传统实践哲学的根本变革。在马克思那里,实践通过自身的力量实现了对理论的统一化及其总体性力量,从而全面开创了一种现代性的哲学(话语)。马克思所理解的实践,从一般意义上讲,就是指人的对象性活动,但马克思要求给予对象性的实践活动以社会历史性的本质规定性。在这一前提下,才能实现人的对象性活动与人固有的本质力量的统一乃至同一,进而实现人的感性丰富性。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之社会化性质的肯定,马克思明确反对以非对象化规定人的感性,认为实践的实质即人本质的对象化活动,这种活动通过诉诸于工业与技术而得以历史地呈现。进一步地,马克思通过意识形态批判揭示了传统哲学理论与相应的思想立场在构成机制上的同一性,并且通过将实践从理论中解放出来而敞开了人的感性活动,明确表述了其实践哲学的革命与阶级意识。
马克思实践哲学继承了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坚决主张将存在把握为物质世界并且坚持这一世界的可知性。与旧唯物主义的主题依然是启蒙理性意义上的反神学不同,马克思实践哲学从神学转向了社会政治领域,并开启了实践哲学的现代性视域。从神学领域到社会政治领域的转变,一方面是研究领域的转化,但同时也显示出两大领域的高度互渗:对神学的批判必然要求实现对相应社会政治关系的批判,而社会政治关系的批判也必须要引入神学批判。通过对旧唯物主义以及国家经济学的批判,马克思明确地敞开了其实践观的社会生活基础,“旧唯物主义的立足点是‘市民’社会,而新唯物主义的立足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根植于他对现代社会生活方式及其发展目标的高度的理论自觉,这是判定马克思实践哲学之现代性质及其现代性立场的基本依据。
现代性包含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物质层面,这就是工业以及科学技术;第二个层面是制度,这就是依托于并且巩固上述物质层的资本主义及其市场经济;前两个层面构成了现代性的物化结构。第三个层面是现代性的观念系统,这就是哲学及文化上对现代性物化结构的解析、辩护及论证,尤其表现为理性化。从这三个层面可以较好地把握马克思实践哲学及其现代性质,并展开与现代性思想的对话与批判活动。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是通过肯定工业与技术的实践意义,将工业与技术把握为整个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中起最终决定作用的生产力活动,并由此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社会制度区分开来,而其实践批判,更主要的是表现为以资本批判为具体形式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为马克思所批判的那些观念论哲学家,实际上只是在物质与观念两个层面把握现代性,而制度层面作为现代性实践的最为重要的方面,无论是在批判的意义上还是在建构的意义上都被忽视了。20世纪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的技术批判思想,诸如海德格尔的技术异化思想、哈贝马斯的技术意识形态思想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消极技术观,都仍然还是在进一步延伸和强化这种外在化的“技术与工业观”。这些思想过多强化技术与人的实践活动的对立,并且把技术的异化的和消极的方面看成是技术的本质,通过彰显技术悲观主义进而加重了现代社会文化的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困境。从总体上看,当代西方的实践哲学,正是德性伦理学复兴的具体表现。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实践哲学的一些基本理想(如共产主义及人类解放论),也会成为德性伦理学的思想资源。然而,这种理解却是以牺牲掉马克思实践哲学与之同构的唯物史观为前提的。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与唯物史观在本质上何以相通,这一问题取决于对资本主义的不懈的历史批判。在马克思看来,技术与工业需要从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中分离出来。一方面,技术与工业直接体现了人的本质,也体现了哲学人类学的本质。并且,在应然的意义上,技术与工业并不必然与资本主义制度粘连在一起。另一方面,马克思对技术与工业之本质的呈现,必然要诉诸于对资本主义结构及其历史过程的批判性分析。因此,马克思并不否定技术异化,他也不把导致技术异化现象的原因归于技术本身,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结构及其历史过程的本质批判所指向的,乃是一个向世界历史时代以及未来人类社会开放的历史进步方向。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因为它同时蕴含的历史进步意识及历史乐观主义精神,实际上蕴含着一种超越当下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历史理性品质,代表了一种“超现代性”的哲学样式,在当代已经发生并且还将发生持续性的影响。
(选自《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