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遐龄】哲学要为新时代阐明大道
张横渠有四句话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现在正是哲学应当张大这四句话的时候(除了第一句或许要作点微小的修改)。时代在呼唤一个哲学家来临。时代在敦促哲学解说它面临的困境之困,照亮人类前进方向。不是哲学要走出困境,而是时代要求哲学帮助它走出困境。当然哲学也有困难。人们要求哲学在社会科学的眼界上开出致太平的方案来,於是只有哲学工作者而没有了哲学家。横渠先生的四句话是一个整体。不有大道,何来太平?哲学工作者必须摆脱社会科学思路,进入哲学思路,才有可能成为哲学家,从而有可能为万世开出太平。
要解决哲学的困难,哲学工作者就要研究哲学。孔子有话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哲学工作者决不能困而不学。学什么?对中国哲学家而言,追寻大道而已。落实横渠先生四句话也是要追寻大道。
何谓大道?“儒、道、墨诸家学说都自称为‘求道之学’。‘道’是中国思想中最高的东西。现在的人往往以为‘道’很神秘。……‘道’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中国文化传统’,也就是至今仍活着的、通古今而不变,中国人之所以在文化上是中国人的‘文化之根’。”(见拙作《评“儒学复兴”》,刊《复旦学报》
哲学怎样开展自己的求道事业?一曰领会中国,二曰领会当下的时代。
领会中国,对哲学而言,就是要领会中国的文化传统究竟怎样。至今无论反传统论者还是发扬传统者,对中国传统之究竟都不甚了了。有些阅历丰富的人士领会甚深,却绌于表达。虽然当前反传统者日益减少,重视中国文化传统的情绪日益抬头,但是由于何谓中国文化传统尚未理清,精华、糟粕一齐涌来,甚至糟粕有压倒精华的势头。问题不仅是“不健康”那样简单,更要紧的是直接严重损害着发扬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事业。于是阐明中国文化传统之究竟成为当前十分重要而紧迫的事情。
论者或谓领会中国还应包括了解中国社会。这当然很对。然而深刻地领会中国社会之究竟,必须以深刻领会中国文化传统为前提。
文化传统即所谓“意义世界”之根本。有的朋友批评我谈“意义世界”是黑格尔主义。意义世界之存在是一个事实。如果不存在意义世界,不仅任何人说话无人懂,人们之间无法沟通,而且不会有伦理关系,不会有社会。主张存在着意义世界的不仅仅是黑格尔,几乎所有的现代哲学学派都承认存在着意义世界。不同的只是各派解释不同、阐发不同。
领会中国文化传统即领会、阐发中华民族(至少其主体部分)的意义世界之究竟。在当代进行这项工作应当采取的思路是:中国解释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哲学、中国哲学三个方面的联合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要进一步解释,这离不开中西哲学比较研究。在西方哲学研究方面,要强调现代西方哲学。现在中国哲学界要完成的一项转变是从近代西方哲学思路的控制下摆脱出来。近代西方哲学思路控制着决策层和高层知识界,实质上是我国形而上学猖獗之根源。我国过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受到形而上学影响太深。例如毛泽东讲过的“欲知梨子滋味须亲口尝一尝”,一向依近代西方哲学经验论的思想解说为感觉层面的意思,浅薄而平淡无奇。其实毛泽东深通佛学,这句话当自禅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脱胎而出,因而意味隽永,与主旨“要想了解革命道理必须亲自参加革命实践”十分贴切。所阐述的中国哲学“亲知”之道理,与西方经验论的知识论相去何啻千万里!
深入而准确地解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既有辩证唯物主义方面的工作,也有历史唯物主义方面的工作,而在当前重点在后者—一历史唯物主义。对前者,当前须阐明实践概念。一般把实践理解作与理论成对的概念。这无疑是可以的,而且是有效准的。然而论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唯物主义实质,对“实践”就不能这样解释。在这个层面上,实践包括理论研究在内,还包括写诗作画、立法司法、设计科研、艺术欣赏等等,总之包括生活之一切方面。实践就是生活。马克思与他以前的一切唯物主义者之根本区别就在这里:一切旧唯物主义或者从一个逻辑概念“物质”出发建立逻辑的哲学体系,或至多领会到物质应解释为在心外,不应理解作概念,但未曾把物质领会在包括生活在内(从而也包括人的思维在内)的生生之流。生生之流中含有活跃着的思,也含有动态的精神和意义世界。生生之流并不与精神对立。解释为与精神对立的物质,终究是死的世界,终究要把人与社会排除在自身之外。依此去理解马克思,谬矣。
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经济基础吗?不是。恩格斯讲得十分清楚:历史唯物主义从现实生活出发。我国哲学界曾讨论过“历史唯物主义中之‘物质’为何?”的问题。有人说是经济基础,有人说是生产力甚或包括劳动对象等。其实应该是生活、实践啊!这个问题未正确理解,关于精神与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有正确理解。人们论及思维与存在关系时往往只考虑到两个层面,而在这里应该有四个层面。思维应划分为两个层面:思想、理论、法律等等属于“上层建筑”的东西和文化传统(黑格尔称之为“自我意识”、“精神”;我们称之为文化精神、国民精神等等,有时也称为“大道”)。前者是死的。若把它看作活的,即不断变动着的,它之活也是出自精神之创造。存在当指社会存在。社会存在不是“第一性的”,而是由现实生活产生出来的。生活才是真正“第一性的”。这样就有了思想、社会存在、精神、生活四个层面。我们认为,这样才是对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准确理解。
第二点,领会当下的时代。这须具备丰富的阅历、平和的气质和敏锐的识力,并非人人具有这样优越的条件。恐怕要靠许多人共同努力、相互启发、相互学习才能达到较深的共识,为我们期待来临的哲学家提供领会基础。历史证明,对时代的领会不是一个天才所能独自完成的。无疑,必须有一位天才完成哲学的创建工程。然而他必定是集大成者。特别在对时代的领会方面,他必须站在一个相当高的高度上,才能完成自己的领会。现有的中国哲学工作者虽然未必能有一位成为这样的哲学家,但是应产生出一位哲学家来。为来临中的哲学家做准备,即是孕育,也即“产生”。
对时代的领会与价值观念关系极大。可以从社会科学角度对时代的发展方向作出推断,并在这样的展望中领会当下的经历。这里有一个领会的“循环”;有对当下经历的理解,才会有对未来的可靠的展望;有出色的展望才会有对当下经历的透彻理解。二者“循环”相长。然而,领会不是对“客观事物”的科学研究。领会是生命之根本活动。横渠先生说“为生民立命”即是让人们领会自身的生命。表浅地说,在领会中贯串着我们自身的生命之根中的基本趋向;这种趋向就是价值观念在生命中的根基,或者,可以说价值观念是这种趋向在意识层面上(或思想层面上)的表现。
从表层上提问就是:我们的时代正走向“上坡”(走向高潮)还是正在走向“下坡”(走向低潮)?这就是对正在来临的未来作出评价。“未来”不是已形成的,仅只“走过来”而已。它是在我们的评价、迎接中成形的,或曰在我们的期待、打算、筹划、行动中成形而来临的。尽管它来到时往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现代科学技术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处,同时其社会后果也是可怕的:经济发展利益极大,后果或许更为可怕。怎样评价?都是领会时代中的大问题。现在我们还不能作结论,可以说的只是,在领会中必须反求诸已,首先领会自身,领会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此即领会自身的生命之真。当然单只有对自身的领会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丰富而广阔的阅历。二者相比,领会自身的生命之真是更为根本而重要的前提。
这正是需要哲学的时代,从宇宙深处,从民众的意识深处正发出对哲学的强烈呼唤。让我们记住老子的话“大道泛兮,其可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