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哲学的科学化和科学的哲学化
科学与哲学是有着明确的区别和界限的,各有各的研究领域,然而我们知道自从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产生之后,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和物质成就受到了广泛的肯定和赞誉,随之在哲学研究领域也出现了科学化的倾向和趋势,科学哲学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但是,科学哲学并没有能够取代所有哲学研究而一枝独秀。随着哲学科学化趋势的发展,终于出现危及科学自身的问题,那就是当代西方科学哲学中以历史学派为代表的科学革命理论。在这种理论下,全部科学知识丧失原有的权威地位,在科学研究领域出现了一种科学研究哲学化的倾向。这种倾向进一步打破了科学与哲学之间原本清晰的界限,甚至混淆了它们之间本质的区别。随着这种科学哲学中历史主义思潮的兴起,在哲学研究走上科学化道路之后,又出现了一种科学研究哲学化的趋势。这种趋势值得我们认真的关注和严肃的探讨。
一、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区别与联系
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的一个根本区别在于科学研究的前提是假定科学研究对象的客观存在,也就是假定外部自然世界的客观实在性。如果没有此种假定科学研究就不能进行下去,因为如果科学研究的对象不具备客观实在性的话,那么这种研究只能停留在猜测和虚构的阶段,既不能成为科学的,也是不可能产生有益的知识。科学研究对于外部自然世界之客观实在性的假定是一种逻辑在先的假定,没有这种假定,科学研究无法进行,也不可能产生。
与此相应的是,哲学研究没有任何必须的前提,也不需要一种肯定性的假定来保证哲学研究的可能性。因为哲学研究的对象恰恰是科学研究所不能涉及的,从某方面说也是科学研究涉及不到的。哲学研究的对象正是科学研究的前提假设,哲学思维的方式是质疑、追问和反思,并且首先就是对外部世界之客观实在性质的质疑、追问和反思,其次是对人类认识能力本身的质疑、追问和反思,再次就是对人类历史上一切成见、一切既定观念,包括一切哲学或科学研究本身进行质疑、追问和反思。哲学与科学的根本性区别已经很明显了,哲学是一种形而上学研究,而科学是一种实践经验总结性质的研究;哲学不是立足于经验的,相反它质疑经验的可能性、客观性和可靠性,而科学却是立足于经验的,是以确认经验的客观性和可靠性为前提的。于是哲学研究和科学研究在结果上就有了区别,那就是现在已经众所周知的区别:科学构造和形成知识,而哲学反思和澄清知识。
在我们明白了哲学研究与科学研究的区别之后,我们应该已经明白,哲学研究在逻辑上先在于科学研究,同时我们也应该能够想到在时间上哲学也先在于科学研究的充足理由了。哲学所作的是一种奠基性和推动性的工作,正是哲学研究催生了科学研究的诞生。但是科学研究诞生之后对哲学世界的影响却异常强大,如今几乎就要在各个领域取代哲学的位置了。最初哲学研究为科学研究奠定了合理性,而现在科学研究却使纯粹的哲学研究名誉扫地,几乎丧失了自身的合理性。这不仅是人类知识的悖论,更是理性自身的悖论。现代主义的科学研究正在走向一种自我消解的境地,正在走向自我解构的深渊。特别是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科学研究正在使科学研究无限泛化,这种无限泛化终将使科学研究自身丧失原初的本质。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来也是不负责任的哲学研究带来的危险倾向。
二、哲学研究的科学化
近代以来科学的大发展及其取得的辉煌成就奠定了科学研究的权威性地位,以至于人们说什么研究或者结论是不科学的就意味着它是不正确的,不可信的,甚至是无价值、无意义的,正因为这样,各种各样的学术研究都开始采用科学研究的方法、向科学的标准看齐,走上了科学化的道路,其中也包括哲学。我们看看近代以来的哲学史就可以发现,自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诞生之后,哲学研究毫无疑问地受到了它的影响,不仅哲学的研究领域开始逐渐缩小,而且更严重的是哲学研究开始质疑自身的合理性,开始盲目追求自身的科学化。实证主义的出现开辟了一个新的哲学世界,这个哲学世界与以往的不同,因为它开始明确地向科学看齐,明确地否定了哲学的形而上学性质。实证主义的出现是哲学走向自我消解的第一步,其后又有了逻辑实证主义、逻辑经验主义,再之后就是分析哲学、语言哲学等等科学哲学作为一种哲学主流的兴起,而且相继出现了一大批科学哲学家,他们大多出身于科学领域,但对科学以及原来作为科学研究之基础的哲学又有莫大的兴趣,于是科学哲学和科学的哲学互相缠绕着登上了哲学的舞台,进入甚至占据了哲学研究领域里的主要阵地。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现象,最重要的是哲学世界的研究主题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超验的还是先验的形而上学在现代状况下都遭到了科学哲学的拒斥,它们因其不可证实又不可证伪的性质而被称之为玄学,这种称谓带有很大的贬义性。因为现代科学的发展,世界不再具有非凡的魅力,失去了原有的神秘和深度,世界变得简单而浅薄了。这也正是马克思·韦伯所说的祛魅概念。马克思·韦伯把现代化概括为祛魅和合理化,这一概括虽然简单,但却指出了现代化的实质,世界再也不是神话的世界,再也不是诗意的世界,再也不是具有神性的世界,再也不是令人敬畏、神秘莫测的世界了。这都是现代科学研究无限泛化造成的意外结果。在这种状况之下,哲学的权威也就自然丧失了,哲学研究的领域越来越狭窄,越来越繁琐,也越来越没有意义。哲学的科学化不仅使哲学失去了自身的可贵品质,同时也是世界本身在我们面前丧失了原有的可贵品质,外部自然世界成了我们研究、开发、利用的对象,我们不再自视为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了,而是自视为凌驾于自然世界之上并对自然世界拥有主权的主体了。这种主体意识在自然科学研究领域表现得最为突出。
科学研究对哲学研究领域的影响还有其他方面的表现,那就是自然科学的巨大物质成就对哲学研究的冲击力。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首先假定了一种科学进步观念,并且假定了科学知识向前发展的无限性质和解决社会问题的无限万能。科学进步观念是典型的历史主义观念,它假定历史是发展的,是进步的,是上升的,同时也假定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类的任何知识、任何原则都是历史性的,都要随着历史向前发展而不断发展,没有永恒的哲学真理,也没有永恒不变的任何原则。这种进步观念使哲学否弃了传统的形而上学,否弃了传统的本体论追求,并且直接转向了为自然科学服务的知识论研究,实际上也就是转向了认识论的形而上学研究,并最终开始了哲学的现代性追求。由现代科学所确立的进步观念,哲学之中出现了发展观念,于是哲学世界中的历史主义、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普遍而受欢迎,与这种状况相对应的是哲学世界中普遍性观念的丧失、客观性观念的丧失、永恒性观念的丧失。人与世界的和谐观念也变成了人们利用自然世界可以获得无止境的发展进步这样一种观念。不管有意无意,哲学科学化的追求在近代哲学那里是从康德开始的,他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是一种独断论的形而上学,并进而追求一种科学的形而上学,也就是为自然科学的研究和发展奠定基础和寻找根据的形而上学,哲学在众多的学科门类中不再是知识总汇,而是一门为科学的发展而服务的学科,到后来甚至不再是知识或者提供知识,成了一种玄学或语言游戏。从黑格尔到胡塞尔,哲学家们都把哲学看成是一门科学,并且力图把哲学建成一种科学,用那些通常用来衡量科学的标准衡量哲学的品质。他们的观念深深地影响了二十世纪的哲学发展,以至于哲学如果还停留在形而上学层面上的话,那就是一种过时的无用的呓语。那些数学家、物理学家以及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们开始进入哲学领域,并分割了哲学领域。
哲学科学化的发展趋势使哲学不再注重思想内容方面的建树,而日益关注方法和形式问题,比如开始转而研究形式逻辑、数理逻辑,开始注重逻辑分析和语言结构,因此从二十世纪一开始起,语言分析哲学就开始兴起了,其中包括数理逻辑研究、逻辑原子主义、维也纳学派、物理学派科学哲学等等,他们都打着科学的哲学或科学哲学的旗号在哲学领域掀起了一场哲学科学化的哲学革命,从那之后哲学只是一种分析方法,它的唯一作用只在于分析语言结构,澄清语词的意义。这的确是一种转变,哲学形而上学虽然不再被承认是一种有益的理论,甚至遭到了各种各样的批判和否定,早已不再是哲学研究领域内的主流了,但是哲学形而上学并没有真正死亡,传统意义上的哲学虽然迫于某种压力也在向科学的确定性和普遍性靠近,可是毕竟还存在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比如欧洲大陆国家的现象学运动依然存在。
科学研究的发展以及科学哲学对科学发展结构的研究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着哲学世界的版图。哲学研究的对象也发生了变化,比如科学哲学家们声称科学本身以及科学发展的本质结构才是哲学应当研究的对象。哲学主要变成了一种科学方法论研究或者科学认识论研究。在以往的哲学史上有一种颇为普遍的看法是这样的,哲学世界是科学世界的基础,科学世界的存在以哲学世界的存在为逻辑上的前提。本文支持这一看法,但是支持这一看法并不意味着我反对另一种看法,那就是科学世界的膨胀或者破碎会给哲学世界带来极大的影响。哲学研究的科学化就是科学研究的强势地位对哲学研究的恶劣影响之一,而这是一种应该进行有效遏制的趋势。
三 、科学研究的哲学化
上述的解释和论证使我们不能不注意到,科学研究的强势地位已经促成了哲学科学化这一哲学自我消解的不良倾向。但这只是现代社会之中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相互渗透与相互影响的一种比较普遍、比较明显的表现,在这种表现的背后还存在另一种倾向。这就是科学研究的哲学化倾向,虽然这种倾向不如哲学科学化的倾向那么明显和突出,但是这种倾向却比哲学科学化的倾向更加危险也更加值得关注。也就是说,在如今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相互渗透的过程中,科学研究的哲学化这样一种在过去难以想象的现象现在也出现了,这就是科学哲学研究中的历史主义学派所主张的观点。这种观点强调科学家个人信念在科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强调信仰对于科学研究的作用,强调科学革命观念和范式理论,强调科学家共同体的共同信念。这种科学观以及在其指导下的科学研究就带有科学研究哲学化的强烈色彩。当然科学研究的哲学化倾向还没有在各个自然科学学科之中具体地表现出来,但是现在西方科学哲学中的历史主义学派所坚持的科学观已经动摇了科学研究的权威地位。这就是哲学研究的科学化追求造成的不良后果之一,换句话说,人们如果把哲学研究纳入科学研究的体系之中,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标准来要求和衡量哲学研究的话,哲学研究在对这一科学标准的追求之中必然把自己的特性带入科学领域,也就是说,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如果要求哲学具备科学的性质的话,那么这种吸纳了哲学的科学也必将具备一定程度的哲学意蕴。一方面现代科学以及追求科学化的现代哲学否定了传统的本体论哲学,明确地宣称要拒斥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却又不可避免地惹火上身,自己慢慢地沾染上了一定程度的形而上学气质。
科学革命观念是这种科学哲学历史主义的观念基础,也是科学研究哲学化的观念基础。科学革命观念假定了科学发展的模式是断裂的,而不是连续的,是一个范式取代另一个范式,而不是一种理论继承另一种理论,范式与范式之间不是继承与被继承的关系,而是否定与被否定、取代与被取代之间的关系,没有连续性,也没有一贯性。这与后现代主义的哲学观念是相似的,是谁影响了谁,现在还不好说,即使现在假定科学革命观念影响到了这种哲学观念也并不是说不通。这种观念指出了一个前人忽略的问题,那就是信念在科学研究之中的地位,现代意义上的科学诞生之后,科学家以及关注科学发展的哲学家,当然也包括社会大众都相信科学研究是与信仰无关的,或者说是与科学家的个人信念无关的,科学研究是追求一种永恒的普遍的真理,这种真理就在那里存在着,只等我们运用科学研究的方法去发现它、揭示它,并进而阐释它,使它不仅被我们所认识并且能够为我们所利用。但是科学革命观念以及其典型表现即库恩的范式理论颠覆了这一观念。
从科学革命观念以及托马斯·库恩的范式理论出发,我们可以明显地注意到这种理论对于科学研究以及科学发展结构的看法,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托马斯·库恩并不是哲学出身,相反他来自自然科学研究领域。与库恩具有相同背景,而且对于科学研究的看法和要求具有某种一致性的科学哲学家还有很多,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费耶阿本德、拉卡托斯等都是。科学革命观念颠覆对于科学的一贯的理解,科学不再是真理性知识的天然的生产者,也不再是客观规律的必然的转述者,而是建立在一系列信念之上的自洽的理论体系,是在某一共同的科学理论范式支配下互相支撑的各种学说的总和。甚至于评判一种理论是不是科学理论,或者一个命题是不是科学命题的标准都成了一种可以讨论乃至存疑的东西了,传统的可证实性标准,到了卡尔·波普尔那里遭到了否定,一变而为可证伪性。可证伪性反而成了一种理论或假说是不是科学的标准了,这说明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科学理论或者说科学知识成了一种有待于证伪的东西了。用可证伪性标准来区分科学与哲学形而上学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但是用它来判断某一理论或者命题是不是科学理论或者科学命题,则说明科学对于自身的科学性质缺乏一个明确的观念,在征服了原属哲学的领地之后,科学在自己的无限泛化之中渐渐失去了自己原有的领地,甚至迷失了自我。我们知道科学革命观念是一种科学哲学观念,归根究底是一种科学化的哲学对于科学发展的内在结构的研究结论,是一种哲学观念,它对科学研究的影响主要在于攻陷了普遍性观念、客观性观念的最后堡垒。这样一来,哲学形而上学研究虽然离真理很远,甚至在有些科学家眼中根本就是胡说,可是一贯以真理标榜自身的科学也将与真理无关了,前者正是哲学科学化的内在动力,而后者则纯粹是科学哲学化的必然后果。
我们知道前现代的客观性概念奠基于自然实体、上帝存在或者超验实体,也可以说,前现代的客观性概念有一个形而上学基础,而现代的客观性概念仅限于科学研究领域,思维与存在的自在的同一性或者直接说科学理性成为了它的基础。但是在科学革命观念起作用之后,特别是支配科学观之后,科学家共同体的共同信念成为了客观性概念的基础,这种共同信念本身的客观性来源于其共同性,也就是说它之所以是客观的就在于它是科学家共同体的共识,而这种共识本质上只是一种共同主观性,共识并不会因为它是这一科学家共同体的共同看法就变得具有客观必然性和普遍有效性了,共同主观性归根结底还是一种主观性。因此,科学革命观念支配下的客观性概念缺乏真正客观的基础,它的基础只是一种共同主观,不管这种共同主观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取得共识,它的本质都是一种主观性。因此客观性概念最终丧失了自己坚实的根基,成了一个无所指、无内涵的空洞概念,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虚假概念。普遍性概念也遇到了与此相同的命运。而这些概念都是科学研究领域里最根本的概念。如果科学研究和科学知识不再具备客观必然性和普遍有效性,也就是说不再具备真理性,而只是一种植根于某一范式或者说某一共同信仰的理论学说,那么它与它一直轻视的哲学形而上学还有什么明确的界限和本质的区别。
科学研究总是需要一种形而上学的信仰,但是这并不是说科学研究的哲学化是一种可以容忍的倾向,因为这是不同的两个问题。我们在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的区别与联系部分已经作了一定程度的探讨,科学研究总是默认一个前提,那就是外部世界的客观存在,也就是说默认其研究对象的客观实在性。科学研究哲学化的后果将使这种默认的前提凸现为一个须经认真审视的问题,这既是科学研究的一种僭越,同时又是一种科学研究自我怀疑、自我消解的表现。科学研究哲学化的倾向将使科学研究丧失其所以是科学研究的那种东西,也就是丧失其本质属性。
哲学研究的科学化固不足取,而与此相应的科学研究的哲学化也同样不足取。虽然对哲学和科学做出严格量化的区分是困难的,可是哲学与科学的根本区别毕竟是存在的,哲学的科学化或者科学的哲学化都包含着一种抹杀哲学与科学之间的本质区别的趋势,而这种趋势将导致我们走向歧途,既对哲学不利,也对科学不利。科学是科学,哲学是哲学,虽然两者之间存在一些交叉领域,但是它们仍然有其各自的特殊性质,这种特殊性质是不能抹杀和混淆的。
(来源:哲学在线。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