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钿】评中外学者论王充
王充及其《论衡》在封建时代,“攻之者众,好之者终不绝”仪四库全书总自提要·论衡》)。到了现代,情况又是如何呢?变成了“好之者众,攻之者终不绝”。曳所谓攻好并存,毁誉交加。公认的是:王充为汉代学界之一奇人,《论衡》为汉代学界之一奇书。奇在何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一、汉代奇人
现代,中外学米交流广泛。在这种交流中,王充受到重新审视和评论。首先,西方学者喜欢说主充像西方古代某一学者。有的说王充在“灵魂论”方面,可以“与柏拉图相提并论”;从王充批评儒道两家的谬见和扫除当时流行的一切社会迷信来看,有人认为王充“无疑乃为中国之伏尔泰气日本学者狩野直喜引霍克氏DoctorForke语)。伏尔泰和王充在反对迷信方面是有一致之处的。苏联学者阿·阿·彼得洛夫则认为王充跟希腊伊壁鸿鲁一样,他写道:“马克思给伟大希腊思想家伊壁鸡鲁的评语,可以应用到王充身上。马克思写道,伊壁鸿鲁乃是‘古代真正的、急进的启蒙思想家,他公开地抨击了古代宗教。……’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迷信和愚昧无知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真实知识的宣扬者—王充,同样是中国古代真正的、急进的启蒙思想家。”(《王充—中国古代的唯物主义者和启蒙思想家》结论,科学出版社1勺56年版)中国学者认为王充和培根有更多的相似之处。蒋维乔说王充“能使我国思想的趋势一变,并且所变的方面,还是由神秘而实在的,和培根的情形大略相同,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伟大功绩!(《中国哲学史纲要》,台湾中华书局1975年版)培根强调经验,王充强调证验;培根提出假相说,揭露神学、唯心主义及一切谬误的根源,王充提出天道自然论,批驳天人感应神学目的论;培根是近代归纳逻辑的主要创立者,王充是古代东方逻辑大师;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而王充提出“知为力”,表达了同一思想。不同的是,培根不是无神论者,而王充是,可谓大同小异。有位逻辑学家说王充是中国的培根。王充比培根早一千五百年,我以为应该说培根是英国的王充!
二、执着求真
王充在《论衡》中有“九虚三增”,主要是批评书籍中的虚妄言论和增饰的内容.概括起来就是“疾虚妄”。“疾虚妄”是为了求实诚,也就是求真。他说:“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蹂。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上充出」1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今吾不得己”而著《论衡》(《对作》)。
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经学思潮弥漫于西汉思想界。东汉时代,连附会经书的诚纬也具有极高的权威性。桓谭由于不相信截纬,就算犯了“非圣无法”的大罪,差点被杀头,许多学者埋头于钻研经书,作章句之学。另一些文人追求利禄,热衷于荒谬的谴纬迷信。在这种经学时代,孔子是全社会崇拜的大圣人,一切都被神化了。王充认为当时“说圣太隆”,写下《问孔》、《实知》、《知实》等篇,对神化孔子的各种错误说法进行详细的分析批判。王充因此遭到封建时代的许多学者的非难。现在有人为他辩解。黄云生说:“仲任虽有崇道之言,而尊儒之语,则更过之;虽有褒黄老之学之笔,而美尧、舜、孔、孟之文,则远超其上。且其一生落魄,勤于学问,力于著作,无黄老之操,有孔孟之行,不应列之于道家,惟宜归之于孔门。”“仲任生当儒教迷信泛滥,丧失本真之世,借道家之言,以攻儒者之蔽。”“其实,《问孔》《刺孟》二篇,皆为破汉儒守师信古、不能怀疑问难而作启发,非为贤者立论。学者不察其衷,每执此以难仲任,致仲任多蒙不白之冤。呜呼!此所谓心者诚难知,而理者诚难论乎!”(《王充评论》,三信出版社1975年版)黄云生认为王充是真正的儒家,只是为了儒家的纯洁而提出一些批评意见,被误认为是反儒家者受到谴责,蒙不白之冤。日本学者狩野直喜认为王充是批评了儒家。他写道:“王充其人不仅奇矫,其持论亦与一般儒者大异其趣。如《问孔》《刺孟》二篇即其一例。向米中国之学者,皆因其肆无忌惮地批评孔孟,故动辄兴师问罪。但近时西洋之中国学者,却因此而激赏之。梅耶氏曾云:王充乃一位哲学家,或许为中国哲学家中最具新颖、最有思想者。”(《中国哲学文》,岩波书店出版)中国学者也有“激赏”的,如梁运华写道:“王充这种敢于冲破传统偏见的束缚,在圣人面前不是跪下,而是挺立起来的唯物主义者的战斗精神,在把孔夫子的一套当作宗教教条一样强迫人民信奉的时代,确是一颗思想的明珠。”(《论衡注释·前言》,中华书局1979年版)有的苏联学者说:“王充是汉代名符其实的包罗万象博综古今的天才。简直可以说他的批评的锋刃—不仅是破坏性的而且有建设性的—就没有放过汉代任何一个哲学问题和自然科学问题。”(《王充—中国古代的唯物主义者和启蒙思想家》,科学出版社1956午版)
病理学家、怀疑论者、批判哲学家、自由主义者,这些帽子给王充戴,哪一顶最合适呢?现代学者提出这些称呼都是有根据的。王充善于挑剔社会的毛病,并加分析,当然可以说是社会的病理学家。王充有“九虚三增”探病之作,又有《宣汉》、《恢国》颂褒之文,所以“病理学家”帽子有点小。王充对经、传、诸子、世俗之见都以怀疑目光审视过去,一见虚妄,即加批判,所谓“怀疑论者”、“批判哲学家”,均非无稽之谈。但一经证验,即不怀疑,确属实诚。他对桓谭《新论》就是推崇备至。可见这两顶帽子都有些偏,似乎也不太合适。徐复观以他摆脱博士系统而称为“自由学派”。在汉代经学以外,没有博士系统的任何时代,许多学者是否都可以称为“自由学派”呢?秘康、阮籍、韩愈、柳宗元、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王夫之.黄宗羲、戴震,他们都很“自由”,与王充有什么区别呢?既有这么多“自由学派”.王充怎么会是“绝无仅有”的一人呢?我以为,王充实事疾妄,是一位唯物主义哲学家。他一无依傍,二无党派,只讲是非对错,没有情面忌讳,幽处独居,考论实虚,表现了执着求真的精神。世代学者都因为种种原因无法都讲实话真话,王充因此成为“绝无仅有”的一人。我以为,王充是一个执着求真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在官场上敢讲真话的人就更难得了。据陆九渊说法,三代以后,在官场上敢讲真话的,“唯汉赵充国一人而已”。西汉官僚赵充国,东汉学者王充,敢讲真话的两个人都在汉代,实在难得。
三、超前觉醒
胡适、陈丽桂都说王充有“科学精神”。韩通仙认为,王充《问孔》、《刺孟》打破儒者们的偶像崇拜,“颇合于英国近代经验派哲学家及现代美国实验哲学的精神”(((中国中古哲学史要》,正中书局版)。前者指培根,后者指杜威。日本学者森三树三郎说:关于无神论观点,“现代人亦与王充之立场相同”,并且,“王充所提出的问题,可谓已超越乎历史而仍然成为现代人之课题矣。”日本又一学者渡边秀芳说,王充破除汉代诸迷信时,“一一引证,穿微入细,使人感到一种痛快味。所以本书不仅是汉代宗教史上的好史料,在邪教横行的今日,尤有精读之必要。”(《中国哲学史概论》)徐道邻说:“他在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是无人能否认的。尤其从现代学术的立场来看,中国过去的思想家在思想方式上、在学术气息上,再没有人比他和现代人更为接厂的了。”又说王充“长于严格逻辑的思考和细微敏锐的观察”,又有“非常健全的知识论”,是个“了不起的心理学家”(《王充论》,见《东海学报》第3卷第1期,1961年6月)。黄云生总结说:“就整体而言,《论衡》一书,充满革命之精神,洋溢批判之气息,尊崇怀疑之态度,倡导独立之思考,黯伪存真,劝善惩恶,宗旨实为至大至正。”(《王充评论》,三信出版社,1975年版)。
现代,对王充及其《论衡》虽然好之者颇众,而攻之者仍不绝人。现代攻王充者以劳思光为主要代表。他在《中国哲学史》第二册中对王充《论衡》的评价是“无明确深切之理论或见解”,“理论却浮浅脆弱,对先秦诸家之深切处均无了解,又不能自成一系统,仅可看作一堆批评意见及质疑之语。”“至于近人以‘革命性’一类词语形容(原误印“客”)王充其人其说,则更失之远矣。”“若谓王充为‘有科学思想’之学人,则更属无稽之语矣。”“开出魏晋南北朝清谈之风,王充即此一趋势之代表人物。”(《中国哲学史》,三民书局1981年版)除态度明显,似无可肯定之处。另外一些人则不同,认识有变化过程,评价有前后高低的不同。例如冯友兰在1933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中对《论衡》的评价是:“《论衡》一书,对于当时迷信之空气,有摧陷廓清之功;但其书中所说,多攻击破坏,而少建树,故其书之价值,实不如近人所想象之大也。”时隔三十年,他在1964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中作了新的评价:“正在官方经学和唯心主义阵营努力加强其地位的时候,唯物主义哲学阵营里出了一个大哲学家,王充。他的哲学体系完整,斗争性极强。在两汉哲学斗争的战线上,他是唯物主义阵营的主将,他的哲学体系是董仲舒的哲学体系的对立面。”既是大哲学家,又是斗争的主将,哲学体系完整,斗争性又极强,那么,王充《论衡》的价值,就不可说不大了。到了1975年,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卷二增订再版的“自序”中说:“几十年来,把王充的分量过分夸张了。本书中的《王充论考》一文,目的在使他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在这种揭破的工作中,应当引起研究者乃至读者自身对感情与理智的反省。就东汉思想而言,王充的代表性不大。”
这里有些问题值得探究。首先是代表性问题。就东汉思想而言《白虎通义》最有代表性,它是全国经学家深入讨论再由皇帝裁决的官方文件,它代表统治者的思想。但是,王充是另一方面的代表,代表在野的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愿望。而书的价值并不是由代表性的大小决定的,而代表性问题也是变化的。王充思想在东汉代表性不大,在东汉末期至魏晋时代,代表性就大起来了,而《白虎通义》却相反。
其次,有特色的书在社会上的反映也有特点。《论衡》在历史上“攻”、“好”长期并存是一大奇观。倘若将‘攻”、“好”言论细加研究,就会发现其内容和时期都不相同。“攻”主要在伦理方面,不尊敬上天,不迷信圣人,违背了封建伦理。“攻”的时期往往在封建社会比较稳定,思想控制比较牢固、严密的大一统时代。“好”主要在知识学问方面。王充博学多才,雄辩有力。当封建社会秩序混乱思想失去控制,学术界可以平等讨论的时候,王充思想就受到普遍重视。统治者一旦树立权威思想,以势压人,不讲道理,王充思想就被打入“异端”,只有在野的思想家暗地喜好它。在不平等讨论时,思想服从权威。在平等讨论时,思想服从真理。真理的权威只有在平等讨论中才能确立。在不平等讨论中,往往以权威压制真理,或者以权威冒充真理。王充思想的真理光辉在封建统治思想失去权威以后才能大放光芒。由于社会原因,对王充思想的评价会有高低变化,但不能由此而认为王充思想在社会稳定时期代表性不大,价值也不大。
另外,徐复观说:“灾异说把皇帝的精神压得透不过气来”,王充提出天道自然观,“把感应灾异之说打倒了,而一切归于不可知,亦无可奈何的命运。这对于皇帝,对于朝廷,的确是精神上的一大解放,同时也是在政治上他的一大贡献。”但是,历代没有一个皇帝好读《论衡》、也没有一个皇帝读了《论衡》就会“精神大解放”的。徐复观这种说法大概也是“出于想象”上.
当然,徐复观对王充只是有些贬抑,还常常说一些肯定的话,‘如说:王充“在伪中求真”,“不仅是非常合理的态度,而且在研究传说性的历史时,是非常必要的。”对雷的解释,应当算在他所作的各种解释中最好的解释。”实际上,他对潮汐、雨谷、吞蛙等的解释也非常科学、精彩。总之,徐复观对王充有所肯定,肯定的内容要比劳思光多一些。我们认为,王充旨在求真,所以在伦理方面求善和在艺术方面求美讲得少一些。而在知识方面讲求真,特具科学精神。他对自然客观性的信仰、对描述精确性的强调、对理论实证性的注重、对科学创造性的追求,都具备了现代科学的基本精神。这些科学精神使得《论衡》才可能在现代科学的时代大放异彩,令人感悟。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古人而有现代科学精神,说明王充超前觉醒了。正如朱亚宗所说:“王充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也是远远超越时代的具备了完整科学精神与气质的最早一个思想家。在王充身上,人们看到一种近代科学精神的超前觉醒。”(((王充:近代科学精神的超前觉醒》,载《求索》1990年第1期)在先秦,孟子、庄子、荀子都有很高的哲学水平,在《管子》、《吕氏寿秋》和《墨辩》中都有一些具体科学的内容。但是.它们的科学精神都不太突出,而王充《论衡》则富有科学精神。这种科学精神到了近代由于西方科学的传入才被重视起来。在整个封建时代,这种科学精神跟封建思想总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在近两千年前,王充就有这种精神,是一种“超前觉醒”。
王充为什么能够“超前觉醒”呢?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他能独立思考。他自幼学的就是经书,但他不迷信经书,“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不守师法,不搞章句之学,这样才能摆脱旧学的束缚,冲破世俗的陋见,研讨自己感兴趣的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
其次,凡事能从客观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分析各种间题,这是觉醒的根据。他根据温湿生虫的事实驳斥虫灾是所象类的官吏导致的说法。根据潮汐与月亮相应的事实驳斥伍子胃冤魂为涛的传闻。考察雷击现场,以为雷是火而不是天怒,也不是天取龙。这些研究都是首先承认客观实际,并用客观实际来判定理论的真假是非。
董仲舒从当时社会的思想实际出发,用“天人感应”的唯心主义形式来论证自己的政见。当近代科学兴起以后,董仲舒“天人感应”论就没有了立足的地方了,受到广泛的驳斥与批判。王充正与此相反。他从客观实际出发,否定世俗陋见,受到封建时代的俗儒的普遍反对,到了近代以后,由于基本符合科学精神,而受到热烈的赞赏。董仲舒圣其时者,王充显于后世。所谓各得其所哉!由此可见,“超前觉醒”的哲学家、思想家生前必然多苦难,千载之后有知音。苦难生活,忧患意识,是促成“超前觉醒”思想家的重要动力。这是原因之三。
原因之四是王充的博学多才。他对于古今事件、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经传截纬,无所不通,民间迷信,风俗习惯,也多有了解。这对他来说,是比较分析的重要依据,也是避免狭隘偏颇的重要条件。如果没有历法地理方面的知识.他就无法解释“邹衍一叹,天为陨霜”的现象;如果没有医药方面的知识,也就不能说明楚惠王吞奸而腹疾愈的问题;他还将天文学、气象学、声学等知识运用于反驳与证明,否定天人精神感应,确定天道自然论。王充不但知识丰富,而且能够融会贯通,灵活地用来阐述辩证法道理,以驳斥无稽之谈。王充对许多问题的认识比别人深刻,经得起历史考验,除了博学之外,没有对地位、刊益的任何顾忌,没有奉承上司的念头,这也是他诚心求真,闭门潜思的重要原因。王充《论衡》经过近两千年的反复讨论,反复检验,我们尚未完全认识其中的科学价值,还要继续深入研究。
(原载《哲学研究》,1992年第2期。录入编辑乾乾)